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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可一出大門他又會被逮捕,這該不該說呢?……

  「那麼,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呢?」普羅什卡一邊將證明收起,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鬼知道寫的是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撇嘴,他的疤痕也隨之扭動了一下。「醫生們變得那麼狡猾,寫得讓你看不懂。」

  「躇,願你們早日恢復健康!小夥子們,願你們大家都恢復健康!都能很快回家!跟愛妻相聚!」普羅什卡同大家—一告別,從樓梯上還高興地不時回過頭來,向大家連連揮手。

  就這樣,他滿懷信心地走下樓去。

  去迎接死亡。

  第十章 孩子們

  她只用手指摸了摸焦姆卡的腫瘤,還輕輕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接著就走往別處。但焦姆卡感到,似乎發生了不幸的事情。

  這他不是一下子感覺到的,病房裡先是在議論普羅什卡的事並送他出院,後來是他打算搬到他那靠窗的、現在來說是挺吉利的床上去,那兒看書光線好些,跟科斯托格洛托夫學立體幾何也方便些,可就在這時進來了一個新病號。

  這是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青年人,漆黑齊整的頭髮略略捲曲。論年歲,他大概已有20多了。他左邊腋下夾著3本書,右邊腋下也夾著3本書。

  「你們好,朋友們!」他一進門就打招呼,那麼大方而又誠懇,使焦姆卡產生了很好的印象。「我該睡哪兒?」

  可不知為什麼他不是看床位,而是看牆壁。

  「您看書的時間多不多?」焦姆卡問。

  「整天都看!」

  焦姆卡想了想。

  「是看專業書還是消遣書?」

  「專業書!」

  「那好吧,你就睡在靠窗的那張床上。被褥很快就會給您鋪好的。您的書是關於哪方面的?」

  「地質學,老弟,」新來的病號說。

  焦姆卡看到其中一本的書名是《地質化學探礦》。

  「睡在靠窗那兒好了。您什麼地方疼?」

  「腿。」

  「我也是腿疼。」

  是的,新來的病員邁步時有一條腿特別小心,可他的體態簡直可以跟冰上舞蹈演員媲美。

  新來病員的床已經鋪好了,真的,他好像是為了讀書專程而來的,他立刻把5本書擺在窗臺上,而第六本他埋頭看了起來。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講,看了有一個小時的書,隨後被叫到醫生那裡去了。

  焦姆卡也在用功看書。先是讀立體幾何,還用鉛筆搭圖形。可是定理怎麼也進不了他的頭腦。而各種圖形,無論是直線的截距還是鋸齒狀的截面,都總是提醒和暗示焦姆卡那件事。

  這時他便拿起一本比較容易讀的書——得過斯大林獎金的《活水》。各種書出得很多,誰也來不及將它們都讀完,而哪一本你讀了,卻又覺得不如不讀。不過焦姆卡還是有一個宏偉藍圖,至少要把獲得斯大林獎金的書都讀一遍。這樣的書每年都有近40本,焦姆卡還是來不及讀完。在焦姆卡的頭腦裡,甚至書名也混淆在一起。概念也搞糊塗了。他剛剛掌握了一條——對事物要進行客觀分析,就是說要看到事物在生活中的本來面貌,可是隨即讀到有人罵一位女作家的文章,說她「陷入了站不住腳的、愈來愈不能自拔的客觀主義泥淖之中」。讀著《活水》,焦姆卡總也鬧不清楚,怎麼自己的心也像書中那麼乏味和煩悶。

  他心中茫然若失的感覺漸漸增強。莫不是他想找人商量商量?還是向誰訴訴苦衷?只要有人跟他推心置腹地談談,哪怕對他表示一點同情,也是好的。

  當然,他從書本上讀到過,也聽人家說過,憐憫是一種有損尊嚴的感情:既有損於憐憫者,也有損於被憐憫者。

  然而,他仍然希望別人對他表示同情。

  在這醫院的病房裡,聽聽別人的談話,或者自己跟人談談,都很有意思,但此時他所渴望的並不是那種談話內容和談話方式。跟男人們在一起,得保持男子漢的氣派。

  醫院裡女人很多,可以說多得很,但焦姆卡是不會願意跨進她們那喧鬧的大病房的。如果湊在那裡的都是健康的女人,經過門口時順便往裡面看一眼倒是會挺有意思,說不定能看到點什麼。但在這麼一大窩子女病人面前他不敢正視,惟恐看到什麼。她們的病是一道比尋常的羞恥心更強的禁幕。在樓梯上和穿堂裡,焦姆卡經常會遇見這些女病人中的幾個,她們頹喪得連病號長衫也不好好系,焦姆卡甚至可以看到她們胸前或腰下的內衣。然而這種情形在他心裡總是引起痛苦的感覺。

  所以他在女人面前總是垂下眼睛。在這裡結識女人可不是那麼簡單。

  不過斯焦法大嬸自己注意到他,主動向他問這問那,於是他也就跟她結識了。斯焦法大嬸不僅是一位母親,而且還當上了奶奶,她臉上已經帶有老太太們那種共同的特徵——皺紋和對弱點遷就的微笑,只是說話的聲音像男人。他和斯焦法大嬸有時會站在樓梯頂上附近的什麼地方聊好長時間。別的人從來沒像她那樣滿懷同情地聽焦姆卡傾訴,仿佛她自己再沒有比他更親近的人。談談自己,甚至談談他不願向任何人透露的關於母親的事,他會感到輕鬆些。

  父親在戰爭中犧牲時,焦姆卡才兩歲。後來有了個繼父,雖然對他並不親熱,卻是個講道理的人,跟他完全可以相處,但母親成了一個婊子(對斯焦法大嬸,他沒說出這個詞來,可是心裡早就下了這樣的斷語)。繼父離開了她,他做得對。從那時起,母親就把男人帶到家裡來,而她和焦姆卡住的只有一間屋子。帶了男人回來,就必然一起喝酒(他們還硬要焦姆卡也喝,可他總是不肯),而男人們在她家留宿的情形也不一樣:有的到半夜,有的到早晨。屋子裡沒有任何隔板,也並不太暗,因為路燈的光亮從街上映照了進來。這簡直使焦姆卡厭惡和感到噁心,這種事情他的同齡人想起來就會打冷顫的。

  就這樣,他念完了五年級和六年級,上七年級的時候焦姆卡走了,住到學校裡看門的老頭兒那裡。學校每天供他吃兩頓飯。母親也不怎麼上勁要他回去——她倒是覺得松了口氣,反而高興。

  焦姆卡談起母親來總是惡狠狠的,心情不能平靜。斯焦法大嬸聽著,連連點頭,可是得出的結論卻很奇怪:

  「大家都在人世間過日子。大家都只有一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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