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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然而你瞧,給波杜耶夫開過兩次刀了,又管什麼用呢?……

  要是癌並不打算爬到別處去吧?要是它已經不存在了呢?

  不管怎樣,得跟妻子商量一下,尤其是得聽聽女兒亨裡埃塔的意見,她是他們家裡最有學問、辦事最果斷的人。可是他占著這裡的床位,醫院不可能等候信件往返(況且從火車站到他們草原腹地每週只送兩次郵件,這還得道路沒問題才行)。出院回家去商量很困難,比醫生們和那麼輕易就給他出主意的病人們想像的要困難得多。為此,必須到本市的管理處去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剛剛弄來的外出證明上蓋章,注銷臨時居留登記,然後坐車上路;光穿一件短大衣和矮跡皮鞋坐火車到一個小站,在那裡穿上來的時候交給不相識的好心人保管的皮襖和氈靴(因為那邊的氣候同這裡不一樣,那邊還是寒風凜冽的嚴冬),再坐150千米汽車,顛簸到自己那兒的拖拉機站,路上說不定不是坐在駕駛室裡,而是坐在貨艙裡;一到家裡,馬上就得給州裡的管理處打報告,再次申請外出,等批准就得花上兩三個乃至四個星期;州裡批下來之後,再向本單位請假,而那時候正好開始化雪,道路泥濘,汽車停駛;這且不說,在那個每晝夜只有兩班火車、每次只停靠一分鐘的小站上,還得向一個又一個列車員燒香磕頭才上得了車;來到這裡,又得去本市管理處辦臨時居留登記,然後還得在醫院裡待上那麼幾天等候床位。

  與此同時,大家又在討論普羅什卡的事兒。瞧,怎能相信什麼不祥之兆!他豈不剛剛換到這張不吉利的床上!大家都向他祝賀,勸他接受臨時發給的殘疾證明書。「他們給——你就拿!既然給,那就是說應該給。現在他們給,以後你就甭想要。」但普羅什卡還是說,他要幹活。大夥勸他:你這傻瓜,日子長著呢,活兒夠你幹的!

  普羅什卡去辦出院手續了。病房裡靜了下來。

  葉夫列姆又把那本書打開了,但他一行行地看下去,卻不明白寫的是什麼,這他很快就意識到了。

  他不明白字裡行間是什麼意思,因為他坐臥不寧,心神不定,時不時看房間裡和走廊上在幹什麼。要看明白書中的意思,他必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什麼也來不及了。什麼也改變不了。也說服不了任何人。他自己也只剩下屈指可數的日子能夠對自己本身作一番分析了。

  只有在那種情況下才能看懂這本書寫的是什麼。書雖然是普通的黑字印在普通的白紙上,但要讀懂它,光靠認得字還不行。

  普羅什卡已經辦完了手續,興沖沖地上樓來,在二樓的穿堂裡他遇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便把手中的一份份證明拿給他看:

  「瞧,上面都蓋有圓圓的圖章!」

  其中一張證明是要求火車站讓剛動過手術的這個病人買票時不用排隊。(如果不寫明動過手術,車站上照樣讓病人排隊,那就有可能兩三天也走不成。)

  另一張證明是寫給當地居民醫療單位的,上面寫著:

  (tumorcordls,casusInoperabilis.索爾位尼巴文集·癌症達)

  至終記得自己親愛的爺爺的一句口頭禪:「傻瓜好為人師,而聰明的人甘當學生。」甚至在部隊裡的那幾年,他也經常吸收一些有益的知識,傾聽富有智慧的話語,不管說話的是其他團的軍官,還是自己排裡的士兵。誠然,為了不傷自尊心,他聽的時候總是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實際上能記就拼命往腦子裡記。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與人結識的時候,從不急於炫耀自己,而是首先設法瞭解對方是何許人物,來自哪兒,為人怎樣。這大大有助於他增長見聞。要說在什麼地方吸收的知識最多,那要算戰後在擁擠不堪的布特爾監牢裡。那裡,每天晚上都有教授、副博士和其他有學問的人在自發地宣講——關於原子物理、西方建築,關於遺傳學、倫理學、養蜂學等等,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所有這些宣講最熱心的聽眾。還有,在紅色普列斯尼亞的板床下,在取暖貨紅色普列斯尼亞系莫斯科的一個區,此處指設在該區的監獄。車的粗糙板鋪上,在押解途中席地休息時,在勞改營的列隊過程中,他無時不按爺爺的那句口頭禪去努力彌補大學課堂裡沒能學到的東西。

  就這樣,在勞改營裡,他曾求教於一位醫務統計員——一個上了年紀的怯生生的小老頭兒,他在衛生所抄抄寫寫,而有時也被派去打開水,此人原來是列￿格勒大學古代語文和古希臘、羅馬文學講師。科斯托格洛托夫想到可以跟他學拉丁文。為此,他們有時只好在警戒區內冒著嚴寒來回地走,身邊既沒有鉛筆也沒有紙,這位醫務統計員偶爾脫去手套,用手指頭在雪地上寫什麼。(老頭兒授課毫無私心,他只是為了短時間之內感到自己是個人罷了。再說,科斯托格洛托夫也付不出什麼代價。但他們差點兒沒在看守長那裡付出代價,他把他們分別叫去審問,懷疑他們是在策劃逃跑,而在雪地上畫的就是地形圖。他怎麼也不相信寫的是拉丁文。從此,授課也就中斷了。)

  根據所學過的幾課,科斯托格洛托夫腦子裡還記得,casus是「病例」的意思;in是否定性前綴。or和cordis他也是從那裡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也不難猜測出來,因為「心電圖」這個員便來自同一個詞根。而tumor一詞,他在向卓妞借來的《病理解剖學》的每一頁上都能見到。

  因此,這會兒他沒花什麼力氣就明白了醫生對普羅什卡的診斷:

  「心臟腫瘤,不宜於手術治療的病例。」

  既然給他開的藥是抗壞血酸,那就意味著,不僅不能開刀,而且任何療法都不能用。

  科斯托格洛托夫俯視著樓梯井口,腦子裡想的不是拉丁文的翻譯,而是自己昨天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提出的一條原則——應當讓病人瞭解全部情況。

  但那條原則只適用於像他這樣見過世面的人。

  而對普羅什卡是否適用呢?

  普羅什卡手裡幾乎沒提什麼,他東西不多。送他的是西布加托夫、焦姆卡和艾哈邁占。3個人都小心謹慎地走著:一個注意自己的脊背,另一個當心自己的腿,第三個畢竟是拄著拐棍。

  普羅什卡則輕鬆愉快,他那一口白牙煙用閃光。

  這真有點像過去偶爾送出獄的人那種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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