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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有點兒。有點兒疼,」焦姆卡應道,眉頭愈皺愈緊。

  「夜裡覺得腿疼嗎?」

  「覺得……不過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她……」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又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並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朋友。還繼續照光吧。」他們又一次面面相覷。病房裡悄無聲息,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能聽得清。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站起來轉過身去。爐子旁邊本來應該是普羅什卡的床位,但昨天晚上他換到靠窗的那張床上去了(雖然有不吉之兆:本不該躺在出院去等死的人床上。)而爐旁的那張床,現在由宇裡希·費德拉烏佔用,此人個兒不高、性格沉靜、頭髮呈淡黃色,對病房裡的人來說並不陌生,因為他已經在樓梯那兒躺了3天。現在他站了起來,手臂貼著褲縫伸直,親切和尊敬地望著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他的個兒沒有她高。

  此人完全健康!他沒感到任何地方有什麼不舒服!第一次手術就把他的病徹底治好了。他之所以又來到癌症樓,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病痛,而是嚴格遵照醫囑:出院通知書上寫著——1955年2月五日來醫院複查。他是從老遠的地方來的,交通很不方便,換了好幾次車。他來到醫院的日子既不是1月21日,也不是2月2日,而是像月亮在一定的時刻開始出現月蝕那麼準確。

  不知為什麼又安排了他住院。

  他很希望今天能放他走。

  個兒挺高但很乾瘦,眼睛暗淡無神的瑪麗亞走近。她送來毛巾。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擦了擦手,袖子還是那麼將到胳膊肘,在一片寂靜中舉起手來,用指頭在費德拉烏的脖頸上做了很久的推壓動作,隨後吩咐他解開上衣,進而在鎖骨附近凹窩和胳肢窩裡摸了半天。最後她說:

  「一切都好,費德拉烏。您的情況很好。」

  他臉上閃現出喜悅的光彩,像獲了獎似的。

  「一切都很好,」她慢吞吞地親切說道,又在他的頜下推壓。「再做一次小手術也就沒事了。」

  「怎麼?」費德拉烏頓時臉色一沉。「要是一切都好,為什麼還要做手術,葉夫根尼婭雞斯季諾夫娜?」

  「為了使情況更好,」她淡然一笑。

  「在這兒嗎?」費德拉烏用手掌做了一個斜切脖子的動作。他那柔順的臉上泛起懇求的表情。他那有點兒稀疏的頭髮近乎灰白,眉毛也是灰白色。

  「是這兒。不過您放心好了,病情一點兒也沒耽誤。那就安排在下星期二吧。」(瑪麗亞記了下來。)「2月底您就可以出院回家,爭取以後不再到我們這裡來。」

  「不是還得來『複查』嗎?」費德拉烏試圖微笑一下,但是未能笑成。

  「對,除非是複查,」她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除了自己那疲倦的微笑,她還能用什麼去鼓勵他呢?

  她撇下費德拉烏(他站在那裡,隨後坐下來尋思),在病房裡繼續往前去。一邊走一邊還向旁邊的艾哈邁占微微一笑(3星期前她給他的腹股溝開過刀),接著就在葉夫列姆床前停住。

  他已經把那本藍皮書扔在一旁在等她了。葉夫列姆腦袋挺大,纏著繃帶的脖子格外粗,加上肩膀也寬,此時蟋著腿在病床上似坐非坐,簡直跟荒誕故事裡的矮腿神仙差不多。他皺著眉頭望著她,準備承受打擊。

  葉夫根尼婭雞斯季諾夫娜的胳膊肘支在他的床架上,兩個手指擱在嘴邊,仿佛是在抽煙。

  「賠,情緒怎麼樣,波杜耶夫?」

  問問情緒,無非是隨便聊幾句而已。說上幾句話她就可以走了,算是對這個病號巡診過了。

  「開刀把我都開膩煩了,」葉夫列姆說。

  她揚起了一道眉毛,似乎對開刀還能使人膩頓感到驚訝。

  她什麼也沒有說。

  葉夫列姆要說的也已經都說了。

  兩人默默無語,好像都在嘔氣。又像面臨著分手。

  「不用說,還是開那個地方噗?」葉夫列姆甚至不是在問,而是在自言自語。

  (他本想潔問:你們前幾次的刀是怎麼開的?你們都是怎麼想的?但是,這個對任何領導都不客氣、總是當面頂撞的人,卻給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留了情面。讓她自己去想想好了。)

  「稍微靠旁邊一點兒,」她回答說。

  (能對你說什麼呢,你這苦命的人啊?舌癌——這可不比下唇癌。頜下的幾個淋巴結切除了,可是又發現深處的淋巴道也有轉移。先前這是不能切除的。)

  葉夫列姆呼嘯了一聲,就像在硬拖拖不動的東西似的。

  「不必了。什麼也不必了。」

  她也沒勸說他什麼。

  「我不要開刀。我什麼也不要了。」

  她望著他,一聲不吭。

  「您讓我出院好了!」

  她望著他那棕紅色的、他經憂患和恐懼反而無所畏懼的眼睛,也在想:何必呢?既然手術刀追不上轉移,何必再讓他受折磨呢?

  「到星期一那天,波杜耶夫,咱們解開紗布瞧瞧。好嗎?」

  (他嘴上說要出院,但心裡還是希望她說:「你發瘋啦,波杜耶夫?出院是什麼意思?我們還要給你治呢!我們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然而她沒有表示反對。那就是說,只有等死了。)

  他以整個身軀做了一個表示同意的動作。要知道他已無法做到單單點一點頭。

  於是她向普羅什卡那邊走去。普羅什卡起來迎接她,滿臉帶著微笑。她沒給他做任何診視,只是問:

  「咯,您自己感覺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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