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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是的。」

  東佐娃和漢加爾特不知道:在這幾個月裡,阿佐夫金除了按規定打針吃藥以外,還總是苦苦哀求每一個接班的護士和每一個值夜班的醫生另給他一點安眠、止痛的藥粉、藥片。阿佐夫金把這些藥物儲存了起來,塞滿了一隻小布袋,就是準備在醫生對他絕望的這一天,為自己留下一條解脫之路。

  「你應當休息一下,科連尼卡……休息……」

  病房裡非常靜,所以魯薩諾夫這樣歎了口氣就格外聽得清楚,他放下捂著臉的雙手,抬起頭來說道:

  「我讓步,大夫。打針好了!」

  第五章 醫生的焦慮

  當我們覺得一團看不見的、但是濃密而沉重的迷霧進入胸膛,把那裡的一切都緊緊地裹起來,向中間擠壓的時候,該把這種感覺稱做什麼呢?懊喪?壓抑?在這種時刻,我們只感覺到這團迷霧的收縮、凝聚,一時間甚至鬧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

  這就是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巡診結束後跟東佐娃一起下樓梯時的感覺。她心裡很難受。

  在這種情況下,聽一聽再分析一下是有好處的:這一切都是由於什麼?然後採取相應的措施。

  原來她是在為媽媽擔心。放射科的3個主治醫生私下裡提到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時管她叫媽媽。就年齡來說,她可以做她們的媽媽,因為她們都還不滿月歲,而她已接近50。此外,還由於她在工作上對她們的熱心培養:她嚴於律己,一絲不苟到近乎求全責備的程度,並希望3個「女兒」也都能具有這種一絲不苟和求全責備的精神;她是精通愛克斯光片診斷和愛克斯光放射治療的屈指可數的專家之一,不顧時代的趨向和知識範圍的精細分劃,一心要她手下的主治醫生也能把握兩者。她沒有留一手,沒有什麼不傳授給她們的秘密。當薇拉·漢加爾特時而在這一方面時而在那一方面表現出比她思想更活躍、感覺更敏銳的時候,「媽媽」尤為高興。薇拉從離開醫學院校門到現在,已在她指導下工作8年了。她覺得自己現在所擁有的全部力量——把哀求救助的人從死神的懷抱裡奪回來的力量,統統來自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

  魯薩諾夫這個人會給「媽媽」招來極大的麻煩。得動動腦子,豁出腦袋可不行。

  咳,要是只魯薩諾夫一個人,倒也沒什麼!任何一個居心叵測的病人都有可能這樣做。要知道,獵狗一旦被呼喚就會趴不住,必往前沖。這不是水上的波紋,而是記憶裡的犁溝。它可能被後來撒上的沙子填平,但只要別人再喊一聲,哪怕喊的是酒後狂言:「打醫生!」或者「打工程師!」——棍子已經握在手裡了。

  烏雲雖然已經飄走,但這裡那裡還殘留著團團疑雲。就在不久前,國家安全部的一名司機因胃部出現腫瘤住在她們醫院裡。他屬￿外科的病人,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本來跟他毫不相干,但是有一次她值夜班,晚間巡診的時候,此人訴說他睡不著覺。她給他開了淇夢拉,可是,當她從護士那裡得知,這種藥只有小包了,就說:「一次給他兩包好了!」病人把藥收下了,毅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甚至沒有注意他那異樣的眼神。這事她本來是不會知道的,但醫院裡的一個女化驗員跟這個司機是鄰居,到病房裡去探望過他。神情緊張的化驗員跑來告訴蔽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司機沒把那藥粉服下去(為什麼一次開兩包?),他一夜沒睡。而現在他又盤問化驗員:「為什麼她姓漢加爾特?你把她的情況詳細談談。她想毒死我。對這個女人可得研究研究。」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等了好幾個星期,準備接客研奔。在這幾個星期裡,她可要毫不懈怠、準確無誤、甚至精神振奮地作出診斷,毫釐不差地開出藥量,用眼神和微笑去鼓勵落進這個聲名狼藉的癌圈子裡的病人,隨時擔心他們之中的任何人投來這樣的目光:「你不是下毒的兇手吧?」

  今天巡診時還有一件事使她特別難受: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病人中治療效果最明顯的一個,不知為什麼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對待他非常親切,可恰恰是他向「媽媽」提出了那樣的問題,懷疑她存心不良,拿他作試驗。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離開巡診病房的時候也心情沉鬱,她也想起一樁不愉快的事情。那件事是跟最愛鬧事的女人波林娜葉·沃奇科娃有關。有病的倒並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兒子,可她陪著兒子住院。給她兒子做了手術,切除一個體內腫瘤。那天她在走廊裡纏著主刀大夫,要求把兒子的腫瘤給她一小塊。假若她碰上的不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不定她真的會弄到手。而她下一步的打算是,把這塊東西送到別的醫院去,在那裡檢驗診斷是否正確,要是與東佐娃作出的最初診斷不符,她就勒索錢財或者向法院起訴。

  這樣的事在她們每一個人的記憶裡都不是只有一件。

  此時,巡診結束之後,她們便去把當著病人的面不便說的話說完,並作出會診決定。

  13號樓的房子不夠用,為放射科醫生們連一間小房間也騰不出來。她們既不能待在「伽馬炮」操作室,也不能待在12萬和對萬伏特的長焦距愛克斯光照射室。愛克斯光片診斷室裡雖然有地方,但那裡太暗。因此,她們把處理日常事務、寫病歷和其他檔案材料的桌子放在短焦距愛克斯光器械室——似乎她們在經年累月的工作中與令人噁心的愛克斯光空氣及其異味、異熱接觸得還嫌太少。

  她們來到這裡,在這張沒有抽屜、做工粗糙的長桌子旁並排坐了下來。滾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在翻閱住院病人的病歷,包括女病人的和男病人的,把她自己能夠處理的和需要跟大家一起研究的分開。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悶悶不樂地望著面前的桌子,下唇微微撅出,手中的鉛筆輕輕地敲著桌面。

  我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不時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她,但始終沒下決心去談魯薩諾夫、科斯托格洛托夫以及醫生們的共同遭遇,因為事情是明擺著的,沒有必要多說,而要說的話倒有可能說得不太中肯、不夠婉轉,不僅不能給人以安慰,反而會觸到痛處。

  終於,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說道:

  「最令人惱火的是我們無能為力,不是嗎?!」(這可能指今天察看過的許多病人。)她又用鉛筆敲了幾下。「而事實上哪兒也沒出差錯。」(這可能指阿佐夫金和穆爾薩利莫夫)「診斷時我們曾有過動搖,但治療是對頭的。我們也不能採用較小的劑量。我們的事都被那只桶給毀了。

  原來如此!她想到的是西布加托夫!是的,常常會遇到這樣難以收到治療效果的病症:你消耗的是3倍創造性的精力,而要拯救一個人的生命卻無能為力。西布加托夫最初被放在擔架上抬來的時候,愛克斯光片子顯示出整個骰骨幾乎都已徹底破壞了。之所以難以確診,是因為最初認為是骨瘤,甚至清教過一位教授,而後來才逐步弄清楚是巨細胞腫瘤,骨頭裡已出現液化現象,整個能骨被一種膠凍樣組織所取代。然而,治療是對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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