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一八


  葉根別爾季耶夫滿懷著希望和信任,甚至是喜出望外地定睛細看著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這是普通老百姓對真正有學問的人和真正的良師益友所表達的那種欽佩和喜悅的心情。但他還是摸了摸自己的那個癡的周圍,並且問道:

  「是不是又大了?脹了沒有?」艾哈邁占為他翻譯。

  「這慢慢都會脫落的!一般都是這樣的!」東佐娃寬慰他,話說得特別響。「都會脫落的!在家裡休息3個月,再到我們這兒來!」

  她轉向了穆爾薩利莫夫老漢。穆爾薩利莫夫已經垂下兩腿坐在床上,正準備站起身來迎接她,但她按了按他的肩頭,在他身旁坐下。這個皮膚呈青銅色的乾瘦老頭望著她,對她能治百病的醫術也充滿了信心。東佐娃通過艾哈邁占問他咳嗽病怎樣了,隨後讓他把襯衫撩起來,在他胸前作痛的部位輕輕按了按,又用一隻手通過另一隻手敲了敲,與此同時還聽熊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報告照射的次數、驗血的結果和打針的情況,並且自己接過病歷,默默地看著。先前,這個健康的軀體裡一切都是有用的,一切都各就各位,可是現在,一切都是多餘的,並且直往外撐——似乎是些什麼給節和有棱角的東西……

  東佐娃又給他開了些針劑,並要他從床頭櫃裡把自己服用的藥片拿出來看看。

  穆爾薩利莫夫取出一隻盛複合維生素片的空瓶兒。「什麼時候買的?」東佐娃問。艾哈邁占翻譯了他的回答:前天。「可藥片哪兒去了?」回答說:吞下去了。

  「怎麼,吞下去了?!」東佐娃十分驚訝。「一次全吞下去了?」

  「不,分兩次,」艾哈邁占翻譯說。

  醫生、護士、俄羅斯族病號、艾哈邁占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穆爾薩利莫夫則微微咧開了嘴,還不知是怎麼回事。

  只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被他們這種無聊的、不合時宜的笑聲氣得義憤填膺。瞧,他馬上就會讓他們清醒!他在考慮,選擇一種什麼樣的姿勢與醫生相見最合適,最後決定半臥在床上,認為這樣會收到更大的效果。

  「沒關係,沒關係!」東佐娃安慰穆爾薩利莫夫。她又給他開了些維生素C,之後就在護士恭恭敬敬遞過來的毛巾上擦了擦手,帶著憂慮的心情轉向了下一張病床。這時,她面朝窗戶,離窗又近,自己的臉色顯得有點發灰,一副不健康和疲勞過度的面容,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病態。

  禿了頂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戴著小圓帽和眼鏡,繃著臉坐在被窩裡,他的樣子像個教員,而且不是普通的教員,是桃李滿天下的功勳教育家。他耐心地等到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走近他的床邊,正了正鼻樑上的眼鏡,鄭重地說:

  「是這麼回事,東佐娃同志。我不得不把這所醫院的狀況反映給衛生部,而且打電話給奧斯塔片科同志。」

  她沒有發抖,臉色沒變得煞白,說不定還變暗淡了些。她的兩個肩頭同時做了一個奇特的動作——畫了個圓圈,仿佛肩膀由於拉纖而十分疲勞可又得不到舒展。

  「如果您在衛生部有門路,」她當即表示同意,「甚至能給奧斯塔片科同志打電話,我可以給您提供補充材料,要不要?」

  「還有什麼補充的必要!像你們這樣對人漠不關心,簡直無法容忍!我到了這裡已足足十八個小時!可是誰也不對我進行治療!老實說,我……」

  (他不能對她再說什麼了!她自己應該明白!)

  病房裡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望著魯薩諾夫。如果說有人受到了打擊,那麼這決不是東佐娃,而是漢加爾特——她嘴唇閉成了一條線,緊皺著眉頭,前額也蹩到一起,似乎看到了後果無法挽回的事情而又無法加以制止。

  高大的東佐娃,俯臨坐在床上的魯薩諾夫,她甚至沒讓自己皺起眉頭,只是再次畫圈似地聳了聳肩,並且以息事寧人的方式低聲說:

  「瞧,我現在就是來給您治療的。」

  「不,現在已經晚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斬釘截鐵地說。「這裡的狀況我看夠了,我要離開這裡。任何人對我都漠不關心,任何人都不給我作出診斷?」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顫了起來,因為他的確非常生氣。

  「診斷已經給您作出,」東佐娃兩手扶在他的床架上,從容不迫地說。「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種病在我們共和國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給您治。」

  「可您不是說過我得的不是癌嗎?!……那麼請您把診斷結果拿出來看看!」

  「一般來說,我們不必對病人說他們得的是什麼病。不過,要是這會減輕您的精神負擔,那就讓我告訴您:您得的是淋巴肉瘤病!」

  「這就是說,並不是癌!!」

  「當然不是。」她的臉上和聲音裡甚至沒有流露出由於爭吵而引起的那種理所當然的惱火。因為她看見了他頜下那個有拳頭大的腫瘤。是啊,能去對誰發火呢?對腫瘤嗎?「誰也沒有強迫您到我們這裡來住院。您哪怕現在就出院也是可以的。不過您可要記住……」她猶豫了一下,隨即心平氣和地警告他:「要知道,人們並不是僅僅死於癌症。」

  「怎麼,您想嚇唬我?!」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吼叫起來。「您為什麼要嚇唬我?這是毫無道理的!』他更加咄咄逼人,但是聽到「死」字,他心裡全都涼了。隨後,他語氣比較緩和地問:「您是不是想說,我的病的確是那麼危險?」

  「如果您不斷地從一所醫院換到另一所醫院,那當然危險。您把圍巾解開吧。請站起來。」

  他解去了圍巾,站在地板上。東佐娃開始小心地觸摸他的腫瘤,然後又摸摸脖子沒有毛病的一側,進行比較。她要他把頭盡可能往後仰(頭無法仰得很靠後,因為腫瘤立刻就牽制住了),再盡可能往前低,往左和往右轉動。

  情況竟是如此!原來他的頭已幾乎不能隨便活動,已經失去我們通常所不注意的那種驚人的靈活性了。

  「請把上衣脫下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