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一六


  漢加爾特醫生個兒不高,但很苗條。她之所以讓人覺得十分苗條,是因為她的腰身特別纖細。她那按老式在腦後盤成髻子的頭髮,比黑色淺些,但比褐色深些,也就是有人主張採用「栗色女郎」一詞的那種顏色,其實可以稱做黑褐色——介乎於黑色與褐色之間。

  艾哈邁占看見了她,高興地向她直點頭。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讀一本大書,這時正好抬起頭來,從遠處向她行了個禮。她朝他倆微微一笑,並舉起一個指頭,像人們告誡孩子那樣,讓他們在她離開之後安靜地呆著。她隨即閃開門口,走了。

  今天,她應當跟放射科主任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東佐娃一起,而不是自己一個人到各個病房巡診,但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被院長尼紮穆丁·巴赫拉莫維奇叫去後還沒回來。

  東佐娃只是在自己一週一次的巡診日子裡,才不得不放下愛克斯光片子的分析診斷工作。平日,上午最寶貴的頭兩個小時,也是眼睛最敏銳、頭腦最清楚的時候,她總是跟當班的住院醫師一起坐在熒光屏前。她認為這是自己工作中最複雜的一部分,20餘年的工作經驗使她懂得,診斷方面的錯誤會付出怎樣昂貴的代價。放射科裡她手下有3個醫生,都是年輕婦女,為了使她們每一個人的經驗都比較全面,不使其中任何一人缺乏臨床實踐,東佐娃採取輪流的方式要她們在門診部、放射診斷室各待3個月,再在住院部當3個月主治醫生,如此周而復始地持續。

  漢加爾特醫生現在正處在這第三階段。這裡最主要、最危險而又研究得最不夠的是掌握恰當的照射量。沒有那樣一條公式,根據它可以計算出哪一種照射強度和照射量對某種腫瘤有最大的殺傷力,對身體的其餘部分則危害最小,公式是沒有的,而只能憑經驗、憑感覺並根據病人的具體情況行事。這也是一種手術,只不過是用光做的,肉眼看不見,時間也拖得比較長。不破壞、不殺死正常的細胞是不可能的。

  主治醫生的其他職責只要求按部就班地執行:及時指定化驗,檢查化驗結果,並做好30份病歷的記錄。任何醫生都不願意填寫表格,但是激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願意接受,因為在這3個月的時間裡她有自己的病號——不是屏幕上那淡淡的明暗線條的交織,而是自己一直負責治療的活人。他們信任她,每每期待她那帶來慰藉的話語和目光。當她不得不移交主治醫生職責的時候,她總是捨不得離開她尚未治癒的那些病人。

  值班護士奧林皮阿達佛拉季斯拉沃夫娜,是個上了年紀。頭髮斑白、看起來比某些醫生還有風度的體態端莊的女人。她通知各個病房,讓做放射治療的病號不要走開。而那個大的女病房裡的人仿佛等的就是這個通知——身穿同一種灰色病號長衫的女人們立即一個接一個地到樓下去:看看賣奶油的老大爺來了沒有,送牛奶的那個老大娘來了沒有;從醫院臺階上向手術室的窗子裡邊看上幾眼(窗子下半部分塗了白色,但透過上半部分看得見外科醫生和護士的帽子以及明亮的頂燈);在水池子那兒刷刷罐子;探望一下熟人什麼的。

  不僅僅是她們那註定要挨手術刀的命運,而且還有這些灰色的、穿舊了的、即使在相當乾淨的時候看起來也不整潔的絨布病號長衫,使這些女人與女人的本份和女性的魅力絕了緣。長衫談不上什麼款式,它們都是那麼肥肥大大,每一件都足以把任何程度的胖女人裹起來,袖子也是毫無式樣的肥筒子。還是男病號的那種白色與粉紅色相間的條紋上衣像樣些;女病號不發連衫裙,只發這種沒有鈕絆和扣子的長衫。有的人從下面縫短一些,有的人將它放長一些,大家一律束著絨布腰帶,為了不致露出襯衣,還都用手把兩邊衣襟往胸前拽。受到疾病折磨的這種女人,身穿如此寒沙的長衫,是不會喚起任何人的愉快眼神的,這她們自己也知道。

  而男病房裡,除魯薩諾夫以外,所有的病號都安靜地等候著醫生來巡診,很少走動。

  那個烏茲別克老頭兒,集體農莊的看門人穆爾薩裡莫夫,像往常一樣戴著自己那破舊不堪的小圓帽,直挺挺地仰臥在鋪好了的被子上面。此時大概他已感到高興,因為咳嗽不再折磨他。他把兩手疊放在感到呼吸困難的胸口上,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他那古銅色的皮膚包著的幾乎只是一具骷髏:看得出鼻樑、顴骨以及山羊鬍子後面的尖下巴骨。他的耳朵簿得只剩兩片扁平的軟骨。他只要再幹縮和變黑一點點,便會成為一具木乃伊。

  他旁邊的那個中年人,哈薩克牧民葉根別爾季耶夫,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盤著腿坐在那裡,就像坐在自己家裡的地氈上一樣。他那有力的大手托著大而圓的膝蓋。他那結實的身體如此巋然不動,即使在靜坐時偶爾微微搖晃,也無非像工廠的煙囪或水塔那樣有點微震而已。他的肩膀和脊背把上衣繃得緊緊的,肌肉發達的臂脫幾乎撐破了袖口。他住進這所醫院的時候,嘴唇上有一處不大的潰瘍,在這裡經過照射之後變成一個暗紅色的大癡,使他的嘴張不開,吃喝都受到阻礙。但他沒有坐立不安,既不焦躁,也不叫喊,而總是慢條斯理地把盤子裡的飯食吃光,而且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眼睛不看任何地方。

  再過去,靠門的一張病床上,16歲的焦姆卡伸直了自己的那條病腿,不停地用手掌在撫摸和按摩小腿上使他不得安寧的地方。他像一隻小貓,蜷縮著另一條腿在看書,其他什麼都不在意。不是睡覺和接受治療的時間,他基本上都在看書。化驗室裡有一個擺滿了書的書櫃,女主任特許焦姆卡自己進去換書,不必等整個病房輪到換書的時候才換。現在他看的是一本淺藍色封面的雜誌,但這本雜誌不是新的,而是被翻得很舊,封面被太陽曬褪了色——化驗室的這個書櫃裡沒有新出版的書刊。

  普羅什卡則十分認真地輔好了自己的床,沒有一道皺折,沒有一個小坑。他把兩腿垂到地上,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很有耐心,像完全健康的人。他也的確完全健康——在病房裡對什麼也不抱怨,外表也沒有任何疾患,黝黑的臉頰呈現出健康的面色,額發梳得光溜齊整。小夥子去哪兒都稱得上一表人才,哪怕去參加舞會。

  他旁邊的艾哈邁占,由於找不到對手,就把棋盤斜放在被面上,自己跟自己下跳棋。

  脖子上纏著硬殼似的繃帶、腦袋不能轉動的葉夫列姆,沒有在通道上走來走去惹人心煩,而是用兩個枕頭把背後墊高,一直在看昨天科斯托格洛托夫硬塞給他的那本書。誠然,他很少翻動書頁,別人還會以為他拿著書在打瞌睡呢。

  而阿佐夫金,還是那麼痛苦難熬,像昨天一樣。他也許一夜沒合眼。窗臺上和床頭櫃上散扭著他的東西,被褥也亂七八糟。他的額頭和兩鬢沁出了汗珠,體內的陣陣疼痛全部反映在蠟黃的臉上。有時,他彎著腰站在地板上,胳膊肘支著床,就那麼呆著。有時,他兩手捂住肚子,身體彎成兩截。在病房裡他已有好多天不搭話了,關於自己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在央求護士和醫生多給點鼓的時候他才肯於開口。一旦有家屬來看他,他就要他們再去買一些在這裡看到的那種藥。

  窗外是陰沉沉的天,沒有風,灰漾澇。科斯托格絡托夫早晨做過照射治療回來之後,問也不問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把自己上方的通風富打開了。一股濕潤但並不寒冷的空氣從那裡擠了進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