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話音剛落她就匆忙走開,這是一般醫院令人不快的特點:不站上一會兒,也不聊幾句。

  病房的門經常是敞開著的,但儘管是這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進門時還是感覺到潮濕、渾濁和混雜著藥品的氣味,對他這樣嗅覺靈敏的人來說,這使他很難受。

  病床都垂直牆壁而放,排得很擠,狹窄的通道只有床頭櫃那麼寬,即使是病房中間的通道也僅能容兩個人擦肩而過。

  在這中間通道裡,站著一個穿粉紅色條紋睡衣的矮敦敦的寬肩膀病人。他的整個頸脖都用繃帶包紮得很緊很厚,紗布幾乎碰到了耳垂。繃帶的白箍使他那褐發蓬亂、木呆呆的沉重腦袋不能隨便動彈。

  這個病號正在聲音沙啞地講什麼故事,其他病號在床上洗耳恭聽。魯薩諾夫進來時,他整個身軀,連同跟身軀牢牢連在一起的腦袋,轉向了魯薩諾夫,以毫無同情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說道:

  「暗嘿,又來了一位癌友。」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認為沒有必要理睬這種不拘禮貌的講話。他感覺到此刻整個病房都在瞧著他,但他根本不想相應地也打量一下這些偶然與他同住一起的人,甚至連招呼也不想打。他只是在空中擺了擺手,示意那個揭發病號靠邊站。那人讓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走過去後,又把整個身軀連同鉚結實了的腦袋轉了過去。

  「喂,老兄,你得的是什麼癌?」他問,聲音含混不清。

  已經走到自己床前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聽到這一問話,簡直像滑了一跤。他抬起眼睛盯著那個無禮的傢伙,竭力不使自己發作(但他的肩膀還是抖動了一下),莊重地說:

  「什麼也不是。我得的根本不是癌。」

  揭發鬼鼻子裡吭味了一聲,接著就讓全室都聽見他的議論:

  「嘿,傻瓜一個!如果不是癌,難道會安排到這裡來?」

  第二章 念書不能增添智慧

  住進病房的第一天晚上,僅僅幾個小時的工夫,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已經感到十分可怕了。

  一個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對誰也沒有用處和好處的堅硬腫瘤,像鉤子拖魚似地把他拖到了這裡,並且扔在這張又窄又小、鐵網吱軋作響、墊子薄得可憐的鐵床上。自從在樓梯底下換好了衣服,告別了親人,上樓走進這個病房,先前的整個生活就仿佛砰然關上了大門,而這裡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簡直比腫瘤本身還使人感到可怕。再也不可能選擇令人愉快、得到慰藉的景物看了,而只能看那八個此時似乎跟他平起平坐的沮喪可憐蟲——八個身穿褪了色的、破舊而又不合身的粉紅色條紋睡衣的病人。要聽,也沒有什麼可選擇的了,只能聽這些臨時湊在一起的人的無聊談話,話題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毫不相干,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倒是寧願命令他們住嘴,特別是脖頸纏著繃帶、腦袋被夾住的那個令人討厭的褐發鬼。大家總是直呼他「葉夫列姆」,儘管他已不年輕。

  然而這個葉夫列姆怎麼也安定不下來,他不躺在床上,也不離開病房,而是心神不定地在病房中間的通道上來回走動。有時他會眉頭緊皺,像被打了一針似地扭歪了臉,捧住了腦袋。然後又繼續走動。他這樣走動一陣之後,正好在魯薩諾夫的床頭停下來,隔著床頭架子把自己那不能彎曲的整個上半身俯向他,探出一張寬闊、陰鬱的麻臉,提示說:

  「如今一切都完啦,教授。回不了家啦,明白嗎?」

  病房裡很暖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穿著睡衣、戴著繡花小圓帽躺在毯子上面。他整了整金邊眼鏡,以素有的嚴厲眼神盯了葉夫列姆一眼,回答說:

  「我不明白,同志,您到底想要我幹什麼?再說,您為什麼要嚇唬我呢?要知道,我並沒問您什麼問題。」

  葉夫列姆只是惡狠狠地吭嗤了一下鼻子;

  「是啊,你問也罷,不問也罷,反正是回不了家。眼鏡你倒是可以送回去。還有新睡衣。」

  說完這番粗魯的話,他便直起不能轉動的半截身子,又在通道上走動起來,真是鬼迷心竅。

  當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能夠讓他住目和自重的,但要這樣做,此刻他卻缺乏自身素有的意志力,而聽了這個纏著繃帶的魔鬼這番話,他更是地氣了。需要的是支持,可別人偏偏把他往坑裡推。不過幾個小時的工夫,魯薩諾夫就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整個地位、功績和未來的宏偉藍圖,變成了只不過是對公斤重的白淨而溫熱的肉體,連明天自己會怎樣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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