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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我走進病房,她命令道:「把那該死的門關起來!」我服從了命令,輕輕地把門關上,回過身來到她床邊坐下,這才比較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模樣。我是說,我這才看到她老是藏在被子底下的那條右臂上原來還插著幾支管子。我平時總喜歡緊挨著她坐,盯著她的臉看。她臉色雖然蒼白,一對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因此我照例趕快緊挨著她坐下。

  「奧利,我不騙你,我倒不覺得痛,」她說。「我就覺得像從懸崖上慢慢地往下掉,跟慢鏡頭似的,你明白嗎?」

  我五臟深處仿佛有件東西在攪動,這無形的東西直往我的嗓子眼裡冒,要我哭出來。但我不能哭。我從來不哭。我是條硬漢子,明白嗎?我不能哭。

  但是,我要不哭,就開不了口。我只能點頭示意。所以,我就點點頭表示明白。

  「扯淡,」她說。

  「嗯?」要說這是一句話,還不如說是一聲呻吟。

  「你不明白從懸崖上往下掉是怎麼回事,預科生,」她說,「你這輩子又不曾有過這種體驗。」

  「我有過,」我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就在我遇見你的時候。」

  「對,」說話間,一絲微笑掠過她的臉龐。「『哦,那是多麼徹底的墮落啊。』這是誰的話?」

  「我說不準,」我回答說,「是莎士比亞吧。」

  「這我知道,但到底是哪個人物的話……」她的口氣顯得有些哀傷。「甚至出自哪個劇本我都記不起來了。①我進過拉德克利夫學院,有些東西應當記得。我本來連克歇爾編的莫紮特全部作品目錄都背得出來。」②

  ①這句話見於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場。鬼魂向哈姆雷特述說他的母親新寡即與他的叔父結合,所以也有人譯為:「那是一個多麼卑鄙無恥的背叛」。

  ②路德維希·馮·克歇爾(1800—1877),奧地利音樂學家。他編的莫紮特作品目錄有六百多號。

  「了不起,」我說。

  「是不含糊,」她說,接著皺起了眉頭問道:「他的C小調鋼琴協奏曲是作品第幾號?」

  「我去查一下,」我說。

  我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查。就在我們公寓裡,鋼琴旁邊的一個架子上。我回去查一下,明天第一件事就是來把作品號碼告訴她。

  「我本來都背得出來,」詹尼說,「真的。我本來都背得出來。」

  「聽我說,」我模仿鮑嘉的口吻說,「你真想要談音樂?」

  「難道你寧可談葬禮?」她問。

  「不,」我後悔打斷了她的話頭。

  「我跟菲爾商量過了。奧利,你在聽嗎?」

  因為我的臉早已背了過去。

  「是的,我在聽,詹尼。」

  「我告訴他可以按天主教教規舉行儀式,相信你也會說OK的。OK?」

  「OK,」我說。

  「OK,」她應道。

  這時我稍稍松了口氣,因為我們接下去無論談什麼,總不會再這樣難受了吧。

  然而我想錯了。

  「聽著,奧利弗,」她說,聲調儘管溫和,但含著嗔怒,「奧利弗,收起你那副討厭的樣子!」

  「我?」

  「你臉上那副問心有愧的德性,奧利弗,真叫人討厭。」

  說實在的,我也想換個表情,可是我面部的肌肉都僵硬了。

  「這不是哪一個人的過錯,你這個不開竅的預科生,」她說。「請不要再責備自己了,好不好?」

  我真想一直看著她,因為我怎麼也不願意讓我的目光離開她,但我還是禁不住垂下了眼皮。我慚愧到了極點,因為直至此時此刻詹尼還能把我的心思看得這樣一清二楚。

  「聽著,奧利,我求你的就這麼屁事兒一樁。除此以外,我對你完全放心。」

  我五臟裡的那件東西又攪動起來了,因此我連一聲OK也不敢說。我只是像個啞巴似的看著她。

  「巴黎算得啥?」她忽然說。

  「嗯?」

  「巴黎算得啥?音樂算得啥?你以為我為你作出了許多犧牲,這些都算得了啥?我才不在乎呢,你這個狗崽子。你相信不?」

  「不,」我老實回答。

  「那就滾你的蛋,」她說。「我可不要你守在我臨終的床邊。」

  她說的是真心話。詹尼什麼時候說話算話,動了真情,我都聽得出來。為了可以留在她身邊,我只得撒了個謊:

  「我相信你,」我說。

  「那才像話,」她說。「現在你能為我做件事嗎?」五內深處的那件東西向我發動了毀滅性的衝擊,非要逼我哭出來不可。但我硬是頂住了我堅決不哭。我只想向詹尼弗表示——正經點一點頭向她表示——為了她,要我做什麼事我都心甘情願。

  「請你緊緊抱著我,好嗎?」她問道。

  我伸出一隻手按住她的前臂——天哪,都瘦成這樣了!——還輕輕地捏了捏。

  「不是這樣,奧利弗,」她說,「得像像樣樣抱著我。跟我貼得緊緊的。」

  生怕碰掉那些管子什麼的,我戰戰兢兢爬上床去,緊挨在她身旁,把她摟在懷裡。

  「謝謝啦,奧利。」

  這就是她最後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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