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除了他的多愁善感,現在他還剩下的就是一個極好的胃口了。因為他的女僕極善烹調,又因為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在去維埃拉以前給他留下了一百五十個金幣的彌撒費,因此他便盡情地大吃大喝,吃雞和肉凍,暢飲一種開胃的巴萊達葡萄酒,那是老師為他挑選的。他就這樣一直待在餐桌旁,幾小時幾小時地坐在那裡,無人前來打擾他,他兩腿伸直,吸著香煙,喝著咖啡,為他的阿梅麗亞不在身邊感到痛苦。可憐的阿梅麗亞正在那兒做什麼呢?他想著,一邊沉悶懶散地打著呵欠。

  可憐的阿梅麗亞正在裡科薩那邊哀歎自己的命運。

  在乘車去那邊的途中,唐娜·若塞帕雖然沒有明說,但卻已讓阿梅麗亞感到,她休想再得到她的友情,也不要指望她會寬恕她的過錯。當她們在馬車上坐定以後,情況就這樣明擺在那兒了。老太太變得非常難以相處;她殘酷地放棄了那個表示親昵的「你」字而稱她為小姐;每當阿梅麗亞試圖為她擺好座墊或者為她裹好技巾時,她總是把身子猛地往後一縮;當她晚上在房間裡做針線的時候,老太太雖然一句話不說,但沉默中卻包含著嚴厲的斥責;而每時每刻老太太都在哀聲歎息,那意思是說在她末日來臨的時候,天主竟在她身上加上這麼一個討厭的負擔……

  阿梅麗亞在暗自責怪教區神父,因為他曾保證她的教母會寬恕她,庇護她;現在看來,他是用了奸詐的手段,把她交給了這個殘忍而狂熱的修女。

  當她來到裡科薩那座兵營似的大房子裡,來到那間冰冷的、牆壁漆成鮮黃色、裡面只擺著一張這有罩篷的床和兩把皮椅子的房間以後,她把頭埋在枕頭裡整夜地哭泣;她的窗子下面有一條狗,無疑是受了房子裡的燈光和動靜的驚擾,也一直嗷嗷叫到了天明,這狗吠聲更是使她備受折磨。

  一天,她走到農莊的另一端去看望農莊看管人。或許他們都是些好人,偶爾跟他們去交談交談可以使她散散心。她碰到了那個女人,她像柏樹一樣高大而悲傷,身上佩戴著黑縐紗,頭上裹著染成黑色的大頭巾,頭巾拉下來遮住了她的前額,看上去活像宗教遊行隊伍中的懺悔者;她拖著哭腔的嗓音像喪鐘一樣悲傷。那男人看上去更糟糕,他活像一隻猩猩,兩隻大耳朵從腦殼兩邊向外伸出來,下巴像野獸那樣向前突出,牙床齷齪,由於經年操勞,身體的各個關節已經勞損扭曲,胸部也凹了進去。她急忙離開他們去看果園。果園已經長久無人照管:小路上覆蓋著濕漉漉的雜草,高牆圍繞的低窪的地面上長著茂密的樹木,樹蔭給人一種發燒生病的感覺。

  相比之下還是終日關在那座大房子裡更好些:可那些日子也沒完沒了,每個小時都過得很慢,就像送喪行列那慢悠悠的步伐。

  她的房間在前面;從兩扇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周圍鄉間的淒涼景象,一片荒蕪的土地單調地起伏著,偶爾在這裡或那裡有一棵矮樹。空氣是沉悶的,毗鄰的沼澤地和低地裡的蒸汽似乎在空氣中飄蕩,甚至九月和煦的陽光也無法把空氣中的瘧疾氣氛驅散。

  每天早晨,她都去攙著唐娜·若塞帕從床上下來,把她安置在沙發上;然後便坐在她身旁做針線,就像過去在濟貧院路坐在她媽媽身旁一樣;可現在老太太不再跟她親切地聊天,而是執拗地保持著沉默,再不就是不停地咳嗽。她想到派人去鎮上把她的鋼琴運來;但她剛一提起這件事,她的教母便尖刻地大聲說道:「你瘋了,小姐。我現在身體還沒全好,聽不得彈鋼琴。虧你想得出!」

  熱爾特魯德也不來陪她;在侍候好老太太,幹完了廚房裡的活以後,她就不見了。她是當地人,空閑時間便去找她的老鄰居閒談聊天。

  阿梅麗亞最痛苦的時候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做過念珠祈禱以後,她佇立在窗口,癡呆呆地注視著光線在西邊慢慢暗淡下去,望著眼前的田野一點點地消失在灰暗的色調之中;似乎有一片寂靜降落下來,罩住了大地,接著第一顆小星星顫抖著亮了起來,閃爍著光芒;在她的面前,這時暮色四合,一直延伸到天邊,那裡還有長長的一條漸漸淡下去的橘黃色的帶子。所有這一切都不能使她集中思想,她的思想早已飛到了遙遠的維埃拉:此刻她的母親和朋友們正一起漫步在海灘上;漁民們收起了魚網,房子裡已經開始出現了燈光;現在到了用茶點的時候,到了開開心心玩牌戲的時候,鎮上的小夥子們成群結隊地來到朋友們家裡,帶著吉他、長笛和即興創作的「法多」小調,準備晚上演唱。而她卻子然一身呆在這兒!

  接下來就該把老太太安頓上床,跟她和熱爾特魯德一起作念珠祈禱了。她們點著洋鐵罐燈,在燈的前面放上一個舊燈罩,不讓燈光刺著病人的眼睛;整個晚上大家都悶聲不響,只聽得見熱爾特魯德坐在角落裡紡線時紡錘發出的聲音。

  在夜裡就寢之前,她們去把所有的門都鎖好,因為她們一直對夜盜懷著恐懼;接下來,阿梅麗亞因迷信而感到恐怖的時候便開始了。她沒法入睡,她感到旁邊那些無人居住的破舊房間裡一片漆黑,她的周圍是鄉間陰鬱的沉寂。她聽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那是走廊裡的地板在無數的腳下發出的吱嘎聲;蠟燭光突然閃了一下,仿佛有個隱身人對著它吹了一口氣;或者在遠處,在廚房旁邊,好像有人摔在鬆軟的地上,砰地一下發出一聲問響。她躲在床單裡瑟縮發抖,一邊不停地作著祈禱;但如果她睡著了,一個個的惡夢也使她像醒著時一樣害怕。有一次,她突然驚醒,聽到有個嗚咽的聲音越過床上的高欄杆對她說:「阿梅麗亞,做好準備,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她嚇得魂不附體,猛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穿著內衣跑過走廊,躲到了熱爾特魯德的床上。

  但是第二天夜裡,當她正想睡著的時候,那個警告的聲音又來對她說道:「阿梅麗亞,記住你的罪孽!做好準備吧,阿梅麗亞!」她尖叫一聲,昏了過去。幸好,熱爾特魯德還沒睡覺,聽到她那聲刺破大房子內沉寂的尖叫聲,連忙跑來援救她。她發現她橫躺在床上,頭髮從帳子裡落了出來,一直垂到地板上,兩手冰涼得像死人一樣。她到樓下喊來看門人的老婆,兩個人一直緊張地忙乎到天亮才使阿梅麗亞已經麻木的身體裡又恢復了生氣。從那天以後,熱爾特魯德便一直睡在她的旁邊:床欄杆後面的那個聲音從此再沒有出現過。

  但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死的念頭和對地獄的恐懼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賣聖像的小販來到了裡科薩;唐娜·若塞帕買了兩張,一張叫《一個正直人的死》,一張叫《一個有罪人的死》。

  「每個人眼前都該有個活的榜樣,這樣才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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