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 上頁 下頁
一七


  魯薩舉著燈把樓梯照亮。老太太們緊緊地裹在暖和的衣服裡,一邊離去一邊喊著「晚安!」阿瑟先生一邊亂彈著吉他一邊哼著《異教徒》。

  阿馬羅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念起他的每日祈禱書,但是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把思想集中在祈禱上;老太太們的面孔,阿瑟的蛀牙,尤其是阿梅麗亞的側影,一直不停地閃過他的腦海。他坐在床沿上,面前攤著他的每日祈禱書,眼睛盯著燈,心中卻在想像著她的頭髮,她那小巧玲瓏,皮膚黝黑、讓針給戳過的手指以及她的嘴巴周圍那些可愛的汗毛。

  單調無味的打牌以及在大教堂神父家裡吃的晚飯使他感到頭昏腦漲。晚飯吃的魷魚、喝的葡萄美酒使他口渴難熬。他想喝點水,但在房間裡卻找不到。這時他想起在餐室裡有一隻陶器罐子,裡面盛放著從莫雷納爾泉打來的純淨、新鮮的泉水。於是他穿上拖鞋,手裡拿著燭臺,慢慢地走上樓梯。客廳裡有一盞燈,門簾拉了下來,他撩起門簾,突然「啊!」地一聲又退了回來。原來他瞥見阿梅麗亞穿著白裙子站在裡面,正在解脫胸罩。她就站在燈旁邊,無袖的祖胸長裙把她潔白的手臂和豐滿的胸部都顯露了出來。她輕輕叫了一聲,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阿馬羅站在那裡呆住了,連頭髮根都在出汗。他們也許會懷疑他猥褻下流:毫無疑問,怒駡的話語馬上就要從仍在顫動的簾子後面向他飛來!

  但阿梅麗亞安詳平靜的聲音卻從簾子裡面問道:

  「您需要什麼東西嗎,神父先生?」

  「我剛才是來找水……」他輕聲含糊地說。

  「唉呀,那個魯薩,她太粗心了!請原諒我們,神父先生,請原諒我們。聽我說!桌子邊上就是水罐子。你能找得到嗎?」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他端著盛滿水的玻璃杯慢慢走下樓梯——他的手在顫抖,水從他的手指上滴了下來。

  他沒有做禱告就上了床。深夜,阿梅麗亞聽到樓下房間裡有人邁著緊張不安的步子在地板上來回走著:這就是阿馬羅。他穿著拖鞋,斗篷披在肩上,一邊吸著煙,一邊激動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她,在樓上,也沒有入睡。衣櫃頂上的臉盆裡,通宵點著的蠟燭已經燃盡,房間裡充滿了一種難聞的橄欖油煙味;脫下來的白色裙子在地板上很顯眼;貓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閃著清澈的綠色磷光,在黑暗的房間裡熠熠發亮。

  在毗鄰的一幢房子裡,一個嬰孩連續不停地在哭。阿梅麗亞仿佛看到那位母親正在搖動著搖籃,一邊輕聲唱著:

  睡吧,我的小寶貝,睡吧,

  你的媽媽到井邊去啦……

  這是那位可憐的燙衣服的姑娘卡塔麗娜。索紮中尉遺棄了她——撇下一個嬰孩在搖籃裡,還有一個在肚皮裡——到埃什特雷莫茲去結婚了!過去她多漂亮啊,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多美啊——可現在她卻愁容滿面,精疲力竭!

  睡吧,我的小寶貝,睡吧,

  你的媽媽到井邊去啦……

  這首歌她是多麼熟悉啊!在她七歲的時候,在漫長的冬夜裡,她的母親就常常對著她後來死去的小弟弟唱這首歌。整個一首歌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她們住在裡斯本大街的一幢房子裡;在她房間的窗子外面有一棵檸檬樹,媽媽把小若昂的尿布就掛在它生機勃勃的樹枝上曬乾。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他是一個軍人,年紀很輕的時候就死掉了;媽媽談起他穿上騎兵服時的矯健優美的身姿時,仍禁不住要唉聲歎氣。

  阿梅麗亞是在教士們中間長大的。有些教士她不喜歡;特別是瓦倫特神父,身上那麼多肉,那麼好出汗,兩隻手肥胖而虛腫,指甲蓋卻短得出奇!他喜歡把她抱著夾在膝蓋之間,慢慢地扭她的耳朵,而她則感到他的氣息中充滿了洋蔥和香煙的臭味。她的朋友是大教堂神父克魯茲。他瘦瘦的,滿頭銀髮,衣著總是整整齊齊的,衣領總是乾乾淨淨的。他的鞋扣閃閃發亮;他總是不慌不忙地走進來,手放在胸前,輕聲地、口齒不清地向她媽媽致意。她已經學過教理問答,懂得了教義;通過老師的教育和家庭的訓誡,她知道,哪怕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過失。也會受到天主的懲罰;這種訓誡使她感到一種強大的威懾力,以致在她看來,天主是一位只會給人們帶來苦難和死亡的天神,要使他息怒,必須做禱告、行齋戒、連續九天讀禱文並對教士奉承拍馬。因此,倘使她在睡覺時忘記了念一遍《聖母經》,那麼第二天她就要以苦行來贖罪,因為她害怕天主會降災使她染上瘧疾或者使她從樓梯上摔下來。

  阿梅麗亞十五歲時開始考慮做一名修女——她變得更加虔誠了,而那些來她母親家拜訪的教士從幼年時期就在她敏感的心靈上慢慢造成的影響現在更開始異乎尋常地表現了出來。她整天地讀祈禱書,在她房間的牆上貼滿了彩色的聖徒像。她在教堂裡一待就是幾個鐘點,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們的聖母念誦著:「萬福馬利亞!」她每天都去望彌撒,每個星期都去參加聖餐儀式——她媽媽的朋友們都把她說成是一個可以使不信教的人皈依宗教的楷模。

  正是在這個時候,迪亞斯神父和他的姐姐唐娜·若塞帕成了胡安內拉太太家的常客。不久,大教堂神父就成了她們一家的朋友。中飯之後,他總要帶著他的小狗來一趟。

  「他為人非常和氣,對我很好,」胡安內拉太太總是這麼說。

  那時候,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剛剛在胡安內拉太太的幫助下組織起「聖母之僕協會」。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和甘索索兩姐妹都被吸收為會員。胡安內拉太太的家則變成了一個宗教活動的中心。這是胡安內拉太太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段時間:正像藥鋪老闆卡洛斯常常拉長了聲音所說的那樣,大教堂現已搬到了濟貧院路。除了大教堂的神父之外,代理主教每個禮拜五也到這裡來。餐室和廚房裡擺著聖徒們的雕像。為了確保會員們的虔誠,這些聖母的僕人們在被接受人會之前都要進行基督教義的考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裡成了人們贏得聲譽和喪失體面的地方;如果她們說到某人不敬天主,那麼大家的義務就是讓他信譽掃地。敲鐘人、據墓人和聖器看管人的任命也是在這裡通過巧妙的策劃和虔誠的詞語加以安排的。她們決定一律穿絳紫色的衣服,整幢房子裡彌漫著蠟燭和香火的氣味,而胡安內拉太太則被授予了獨家經售聖餅的權利。

  阿梅麗亞二十歲的時候,在基督聖體節巡遊的那一天,在公證人努內斯·費拉爾的家裡,第一次對他的書記員若昂·埃杜瓦多發生了興趣。那一天,阿梅麗亞,她的母親和唐娜·若塞帕是到公證人家裡,從他掛滿了黃色緞子床罩的漂亮陽臺上看巡遊隊伍的。若昂,埃杜瓦多也在那兒,他謙恭、持重,穿著一身黑衣服。阿梅麗亞認識他已經有了一段時間;但是那天下午,當她注意到他白皙的皮膚以及巡遊隊伍走過時他跪在那裡的那副嚴肅的樣子,她覺得他看上去是個很好的青年。

  但是,正像她當時所想的那樣,這只是一時的感情衝動——因為後來,當她對若昂·埃杜瓦多有了更多的瞭解以後,當她可以無拘束地跟他交談的時候,她認識到,正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她對這個青年人並無愛慕之情。她讚賞他,認為他是一個善良的好人;他可以成為一個好丈夫;但是儘管如此,她感到自己的心並沒有被擾亂。

  這位公證人的書記員現在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到濟貧院路來串門。胡安內拉太太對他很有好感,因為他舉止文雅,為人正直。但是阿梅麗亞對他仍感到冷冰冰的;早晨,當他路過她家門口去上班時,她在窗口守候著他;晚上她向他暗送秋波,但這僅僅是為了使他高興,並用這一場有趣的。小小的戀愛來填補她空虛的生活。

  一天,若昂·埃杜瓦多向她母親談起結婚的事。

  「只要阿梅麗亞願意就行,」她說:「如果她滿意,我也就滿意了。」

  當問到阿梅麗亞時,她模棱兩可地回答說:

  「以後再說吧,我現在還說不出。我們等等看吧。」

  最後,他默然同意,等他得到了民政長官的書記員這一職位後再說,這是戈丁尼奧博士曾經公開答應過他的一個職務——好一個敢作敢為的戈丁尼奧博士!

  直到阿馬羅到來之前,阿梅麗亞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這天夜裡,這些回憶就像被風衝破吹散的朵朵雲塊,斷斷續續地又來到她的心中。她直到很晚才入睡,醒來時,太陽已經高懸在空中。她伸了一個懶腰,突然聽到魯薩在客廳裡說道:

  「阿馬羅神父要跟迪亞斯神父出去了;他們要去大教堂!」

  阿梅麗亞一下於從床上跳了下來,穿著襯衣跑到窗前,撩起平紋細布做的窗簾朝外面看去。上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直耀眼:只見阿馬羅神父正在馬路中央同大教堂神父講話,一邊用他的白手帕在擤鼻子。他穿著漂亮的黑色布長袍,看上去風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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