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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過後,克蘭茲士官長過來問我那個十加侖水桶在哪兒。我告訴他當時我要扛杜耶,又要拎機關槍,把水桶丟在叢林裡了。一時之間,我覺得他會命令我回去取它,但是沒有。他只點個頭,說既然杜耶受了傷,「排骨」又死了,現在我非得擔任機關槍手。我問他誰要扛三角架和彈藥,他說我也得自己扛,因為已經沒有人可做這些事了。這時巴布說他願意,只要他能調到我們連上。克蘭茲士官長考慮半天,然後說或許可以安排,反正「查理連」剩下的人已不夠清洗廁所。就這樣,巴布和我又團聚了。

  日子有如牛步,我幾乎以為時間在倒逝。上山、下山。有時山上有越軍,有時沒有。不過克蘭茲士官長說一切別擔心,因為我們就要返回美國了。他說我們會走出越南,經過寮國,然後北上穿越中國和蘇聯,抵達北極,然後橫越冰原到阿拉斯加,我們的媽媽可以在那兒接我們國家。巴布說別理他,因為他是個白癡。

  叢林生活非常原始——沒地方解手,像禽獸似的睡在地上,衣服也都爛了。我每星期都會收到媽媽的來信。她說家鄉一切安好,但是,打從我離開學校之後,我們那所高中就沒有拿過冠軍。我有空就繪她回信,但是我要說些什麼才不會讓她又嚎陶大哭?因此我就說我們過得很愉快,大家都對我們很好。不過我倒是做了一件事.我寫了封信給珍妮。托我媽媽代轉,問她是否能找到珍妮的家人把信轉寄給她——不管她人在哪兒。但是我沒有收到隻字回音。

  在這同時,巴布和我為我們離開軍隊之後的生活做了計劃。我們要返回老家,給自己弄艘捕蝦船,從事捕蝦業。巴布來自貝特河,從小在捕蝦船上打工。他說也許我們可以弄到一筆貸款,我倆可以輪流當船長等等.我們還可以住在船上,我們會有事可做。巴布把一切都設想好了。多少磅魚就可以還購船的貸款,油錢要多少,吃東西等等要多少花費,其餘的可以任我們花用。我總是在腦子裡想像的那—幕,站在捕蝦船的船舵前——或者更好些,坐在後艙吃蝦子!可是等我告訴巴布,他說:「媽的,阿甘,你這大塊頭會吃掉我們的房子和家。沒嫌到錢之前,我們一隻蝦也不准吃。」行,這話有道理——我絕不反對。

  有天下起雨來,結果一連下了兩個月。我們經歷了備種不同的雨,大概除了綴和冰雹之外統統經歷過。有時候是綿綿細雨,有時候是傾盆大雨。有時候斜著下,有時候直著下,還有些時候好像從地面倒著下。總之,該做的事還是得做,亦即上山下山尋找越軍。

  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們了。他們當時一定是在舉行越軍會議什麼的,因為那情形就像是踩到了蚊窩,所有螞蟻一擁而至。我們既不能在這種情況下發動飛機攻擊,因此在大概短短兩分鐘之內,我們再度陷入困境。

  這一次他們讓我們猝不及防。我們正經過一片稻田,突然間,他們從四面八方攻擊我們。大家紛紛呐喊、尖叫、中彈,有人說;「撤退!」晤,我拿起機關槍,拔腿沿著每個人的身邊奔向棕桐樹叢,起碼看起來棕擱樹叢可以替我們遮雨。我們已圍成一個方圓,正準備迎接另一個漫長的夜晚,這時我四下找巴布,但是沒有他的人影。

  有人說巴布在稻田裡,受了傷,我說:「該死。」克蘭茲士官長聽到我的話,說:「阿甘,你不能到田裡去!」可是,去它的——我扔下機關槍,因為帶著它會增加荷重,然後拼命奔向最後見到巴布的地點。但是跑到半途,我差點踩到第二排的一個傢伙,他傷勢嚴重,伸出手指眼看著我;於是我心想,媽的,我能怎麼辦?我抓起他儘快往回跑。彈如雨下。這事我實在無法理解——我們到底為什麼要打仗?打球是一回事。可是打仗,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了。媽的。

  我把那傢伙送回去,又往外跑,結果該死又遇到另一個傢伙。我抱起他,也要把他送回去,可是,我一抱起他,他的腦漿就掉在田地上,因為他的後腦已經炸開了。媽的。

  於是,我扔下他,繼續往前跑,果然,巴布在那兒,他胸口中了兩槍,我說:「巴布,會好的,聽到沒有,因為,我們弄到那條捕蝦船什麼的。」我把他抱回我們的臨時陣地,放在地上。等我喘過氣來,低頭一看,我的襯衫整個沾滿了巴布的傷口流出來的鮮血和青黃色汁液;巴布往上望著我,說:「操,阿替,為什麼發生這種事?」呃,我要怎麼說?

  巴布又問我:「阿甘,拿口琴吹首歌給我聽吧?」於是,我拿出口琴,開始吹曲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吹什麼,於是,巴布說:「阿甘,麻煩你吹『天鵝河上』行不?」我說:「行,巴布。」我不得不揩拭口琴吹口,然後開始吹奏,周遭槍彈聲依舊激烈,我知道我該去守著機關槍,可是,去它的,我歐起那首曲子。」

  我一直投注意,雨停了,天色轉為一種可怕的粉紅。那顏色襯托得每個人的臉孔宛如死人,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越軍停火了一陣子,我們也一樣。我跪在巴布身邊,反覆吹奏「天鵝河上」,醫官給他打了一針,盡其所能替他療傷止疼。巴布緊抓著我的一條腿,他的目光迷朦渙散,那可怕的粉紅色天空似乎吸幹了他的血色。

  他想說什麼,於是我俯身湊近了聽。但是,我始終聽不懂。於是我問醫官:「你聽到他說的是什麼沒有?」

  醫官說:「回家。他說,家。」

  巴布,他死了,對於這件事,我只有這句話可說。

  我從未經歷過那麼可怕的一夜。由於又開始雷雨交加,他們沒法子派人援救我們。那些越軍近在咫尺,我們可以聽到他們彼此交談聲,而且其間第一排還跟他們肉搏過。天亮時分,他們我來一架飛機投擲燃燒彈,但是,差點把那鬼玩意投在我們身上,我們自己人全身焦黑,奔到空地上,眼睛大得像個比司吉,人人咒駡又嚇破了膽,林木著火,差點把雨給燒停了!

  就在這片混亂當中,我不知怎的中彈了,不過運氣好,我是屁股中彈。我甚至記不得怎麼回事。當時,大家都倉惶失措,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況一團亂。我索性扔下機關槍。我再也不在乎了。我走到一棵樹後面,縮成一團哭了起來。巴布走了,捕蝦船也沒了;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或許還有珍妮,但是我把那段交情也搞砸了。要不是為了我媽媽,我倒不如就死在那兒」——老死、病死,隨便——我不在乎。

  過了一陣子,他們開始用直升機運來援軍,而且,我猜想那些燃燒彈把越軍嚇跑了。他們一定心想,假如我們對自己人都肯這麼燒殺,對他們又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他們正把傷兵運走,這時克蘭茲士官長定過來,他的頭髮整個燒焦了,衣服也燒壞了,看起來像是剛遭到大炮攻擊。他說;「阿甘,你昨天的表現真行,孩子。」然後他問我要不要來根香煙。

  我說我不吸煙,他點頭。「阿甘,」他說:「你不是我手下最聰明的傢伙,但是你是個了不起的軍人。但願我有一百個像你這樣的兵。」

  他問我有沒有受傷,我說沒有,但這不是實話。「阿甘,」他說,「你要回家了,我想你大概知道了。」

  我問他巴布在哪兒,克蘭茲士宮長有點滑稽的望著我。「他會立刻回去。」他說。我問我可不可以跟巴布搭同一班直升機,他說不行,巴布必須等到最後一批才離開,因為他死了。

  他們給我用一管粗大的針筒打了一針,針筒裡裝著某種會讓我舒服些的狗屎藥劑。但是,我記得。我抬手抓住克蘭茲士官長的胳膊,說:「我從來沒求過人幫忙,可是,請你親自把巴布送上直升機,確保他順利回家行嗎?」

  「行,阿甘,」他說「管它的——咱們甚至會給他安排搭頭等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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