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評水滸傳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2)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2)

　　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

　　〔金夾批：好穿插。〕〔容夾批：刻畫逼真。〕〔袁夾批：照應。〕

　　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奔下山來。直至店裡，請得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裡探聽走一遭。」

　　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有一個兄弟喚做朱富，〔金夾批：順便帶出兄弟。〕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金夾批：朱貴有弟，李逵有兄，隨筆攧簸而成。○未有孝子而非悌弟者也，寫李逵歸家，口口哥哥，因還憶宋江怒駡宋清，蓋真假之不能終掩有如此也。〕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容夾批：贅，可刪。（按：指「這李逵」至此一段）〕如今著小弟去那裡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裡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

　　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

　　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裡，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裡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金夾批：宋江與吳用看天書，誰則知這？然則宋江自言與吳用看天書耳，可發一笑也。○因是而思昔者巢父掛瓢，許由洗耳，千口相傳，已成美譚。然亦誰知之而誰言之？若言有人見之，別有人見之之處，巢許不應為此。若言無人見之，然則巢許自掛之，自洗之，又自言之矣。世間此類至多，胡可勝笑。〕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金夾批：徒以有老母在。〕〔容夾批：信人。〕〔芥眉批：李逵為看宋江不吃酒，為取娘不吃酒，真有至性。〕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榜上道：「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鄆城縣人。〔金夾批：只得上半句。〕第二名，從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金夾批：亦只得上半句。〕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江沂水縣人。……」〔金夾批：也只得上半句。○只一榜，又分上下兩半截寫出，妙筆。〕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容夾批：奇。〕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金夾批：此段極似魯達至雁門時，然而各不相妨者，為魯達只是無心忽遇金老而已，今此文卻有二意：一是寫朱貴之來，必在李逵未有事前，便擺脫去從來救應套子。一是李逵天性爽直，不解假名假性，須得此處朱貴教他一遍，後文便生出張大膽三字來也。〕你在這裡做甚麼？」

　　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裡？」

　　朱貴道：「你且跟我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金夾批：是。〕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金夾批：前張大哥句，便教李逵假姓，此好大膽句，便作李逵假名，絕倒。〕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金夾批：補前下半句。〕五千貫捉戴宗，〔金夾批：補前下半句。〕三千貫捉李逵，〔金夾批：補前下半句。〕你卻如何立在那裡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裡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金夾批：恰好李逵看榜，恰好朱貴搶來，一何巧合至此，幾于印板筆法矣。反說一句遲來先到，不覺隨手成趣，真妙筆也。〕你如何今日才到這裡？」

　　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金夾批：此等都是隨手成趣。〕〔容夾批：妙。〕〔袁夾批：甚有挑播，不吃酒就走不動，妙話。〕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裡？你是這裡人？家在那裡住？」

　　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裡。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

　　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里了，便吃兩碗兒，打甚麼鳥緊！」〔金夾批：愛哥哥則愛，愛酒則愛，筆筆真李逵，筆筆不是假宋江也。〕〔容夾批：畫。〕朱貴不敢阻擋他，由他吃。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裡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樸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金夾批：寫得宛然是同鄉人聲音。〕〔袁眉批：真是本鄉人說話。〕快取了母親，和你早回山寨去。」

　　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不從大路走！誰耐煩！」〔金夾批：宛然同鄉人聲音。〕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金夾批：輕輕一案。〕又有乘勢奪包裹的翦徑賊人。」〔金夾批：又輕輕一案。○輕輕下此二筆，下忽轉出兩段奇文，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矣。〕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容夾批：畫。〕戴上氈笠兒，提了樸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約行了十數里，天色漸漸微明，〔金眉批：天色微明第一段。〕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金夾批：傳言大孝合天，則甘露降；至孝合地，則芝草生；明孝合日，則鳳凰集；純孝合月，則白兔馴。閑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純孝所感，蓋深許李逵之至也。○宋江取爺時無此可知。〕〔容眉批：好想頭。〕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

　　〔金夾批：活寫孝感。〕〔容夾批：趣。〕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金夾批：凡寫景處，須合下事觀之，便成一幅圖畫。〕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

　　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髟角）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裡拿著兩把板斧，〔金夾批：令人忽思江州時打扮。〕把黑墨搽在臉上。〔金夾批：夫妻二人一個搽墨，一個搽粉，寫得好笑。〕李逵見了，大喝一聲：〔金夾批：先喝是李逵。〕「你這廝是甚麼鳥人，〔金夾批：此句處處有，然都問著別人，獨此處忽然問著自己，幾於以李逵問李逵，以鳥人問鳥人也。極奇極幻之文，有癡猴覷鏡之妙。〕敢在這裡翦徑！」

　　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的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金夾批：絕倒。○若問黑旋風名字，嚇碎黑旋風心膽，一好笑也。別人說別人是自己，自己聞自己是別人，二好笑也。〕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

　　李逵大笑道：〔金夾批：不得不大笑。〕「沒你娘鳥興！〔金夾批：寫宋江處處將父親二字高抬至頂，寫李逵只把娘字當做罵人，妙絕。〕你這廝是甚麼人，〔金夾批：再問一句，真是如夢如幻，如鏡如影。○吾友斵山先生嘗言：人影是無日光處，而人誤謂有影；法帖是無墨拓處，而人誤謂有字；四大中虛空是無四大處，而人誤謂有人。如此妙語，真是未經人道，附識如此。○假李逵是無李逵處，而人必呼之為假李逵，雖李逵當時，亦不能無我又是誰之疑也。〕那裡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裡胡行！」

　　李逵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裡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

　　〔金夾批：妙絕。○若不認得，只問自己。○幾於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矣。〕

　　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你孩兒性命！」〔金夾批：爺爺孩兒等字，都與本文踢跳成趣。〕

　　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

　　那漢道：「孩兒雖然姓李，〔金夾批：孩兒姓李，不知爺又姓張，絕倒。〕不是真的黑旋風；〔金夾批：分疏絕倒。○向真黑旋風說我不是真黑旋風，一何可笑！〕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容眉批：請問李大哥名目如何？〕提起爺爺大名，鬼也害怕，〔金夾批：鬼也害怕，惟鬼能知鬼也。〕〔袁眉批：好漢也好奉承。〕因此孩兒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翦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李鬼，〔袁夾批：捏出鬼名，都妙。〕只在這前村住。」

　　〔金夾批：宋江取爺，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遙對奇絕。〕

　　李逵道：「叵耐道無禮，在這裡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金夾批：李逵愛名目，兼愛其板斧，是以君子愛品節，兼愛其羔雁也。○華麗見無知小兒，動筆便擬高岑王孟諸家詩體，可謂學使板斧矣。〕且教他吃我一斧！」〔容夾批：趣。〕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

　　〔金夾批：奇絕之文。○李逵一個，忽然走出兩個；殺李鬼一個，忽然又殺兩個，筆筆不從人間來。〕

　　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

　　李鬼道：「孩兒本不敢翦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孩兒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金夾批：絕妙奇文。○強盜之假者，偏會假說出許多孝順來。此篇全是描寫李逵之真，以反襯宋江之假。此又順借李鬼之假，以正襯宋江之假也。〕〔芥眉批（袁眉批：李逵真來請娘，李鬼假說養娘，無心機巧，妙合如此。）把好關目。〕其實並不曾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孩兒，家中老母必是餓殺！」〔金夾批：我觀此言，疑非假李逵，竟是真宋江矣。〕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得說了這話，自肚裡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金夾批：看他一片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心腸，正與宋江不許取娘一段對看。〕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容眉批：李大哥才是孝子，所稱錫類之孝，非乎？〕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金夾批：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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