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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2)


  雷橫便入進裡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出來對朱仝說道:「端的不在莊裡。」

  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眾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金夾批:視雷如戲。〕

  宋太公道:「老漢是個識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莊上!」

  朱仝道:「這個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

  太公道:「都頭尊便。自細細地去搜。」

  朱仝道:「雷都頭,你監著太公在這裡,休教他走動。」〔金夾批:連太公亦遣開,寫朱仝出色過人。〕〔袁眉批:個個差開,著著謹慎。〕朱仝自進莊裡,把樸刀倚在壁裡,〔金夾批:細。〕把門來拴了;〔金夾批:細。〕走入佛堂內去,〔金夾批:細。〕把供床拖在一邊,〔金夾批:細。〕揭起那片地板來。〔金夾批:細。〕板底下有條索頭。〔金夾批:細。〕將索子頭只一拽,〔金夾批:細。〕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窖裡鑽將出來,〔金夾批:分外出奇,非心所料。〕見了朱仝,吃了一驚。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為你閑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袁眉批:可見酒中言不應輕說,又可見好兄弟前不可不說。〕『我家佛堂底下有個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蓋著,上便壓著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裡躲避。』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裡。〔金夾批:以敘述為疏解,手筆甚妙。〕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個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眼目。相公也有些覷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時,定要在州裡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個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金夾批:要知此語不是排下雷橫,自見殷勤,實乃真正各不相照。〕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裡搜著,如之奈何?」

  宋江道:「我也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絏之厄!」

  朱仝道:「休如此說。兄長卻投何處去好?」

  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青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金夾批:先于此處伏得三支,入後翻騰顛倒,變出無數文字。譬諸龍也,當其在淵,亦與徑寸之蟲何異?殆其飛去,霖雨萬國,天地失色,然後乃歎向之可掬而觀者,今乃不測其鱗爪之所在也。文章有此,真奇矣哉!〕〔袁眉批:提出三窟,後周流遞及,此文字有挈縱處,然又插入武松與宋江,參差影見,不一直說去,此又文字有錯綜開宕處。〕他有個兩個孩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裡相會。那三處在這裡躊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

  朱仝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身,〔袁夾批:何等情急。〕切勿遲延自誤!」

  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

  朱仝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

  〔容眉批:好個都頭,只管做自家人情。都做了人避孕藥,如王法何?〕〔餘評:二人見宋江,教他逃之,此非結交之深而何?〕

  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窖子去。〔金夾批:細。〕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金夾批:細。〕還將供床壓了,〔金夾批:細。〕開門,〔金夾批:細。〕拿樸刀,〔金夾批:細。〕出來說道:「真個沒在莊裡。」

  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

  〔金夾批:不會看書人,只謂此句為朱仝自解,會看書人,便知此句為雷橫出色。○雷模之心與朱仝之心,一也。卻因雷橫粗,朱仝細,便讓朱仝事事高出一頭去。乃今既已表過朱仝,便當以次表出雷橫,行文亦不別起一頭,只就上文脫卸而下,真稱好手。〕

  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金夾批:特表雷橫,用筆卻又曲折之極。〕

  朱仝、雷橫叫了土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眾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裡走一遭。」

  雷橫道:「四郎如何不見?」〔金夾批:先卸去四郎,好手。〕

  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裡。〔金夾批:乾淨。〕宋江那廝,自三年前已把這逆子告出了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

  朱仝道:「如何說得過!我兩個奉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裡回話!」

  雷橫道:「朱都頭,你聽我說。〔金夾批:寫朱、雷二人句句防賊,聲聲搗鬼,令我失笑。〕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金夾批:反與朱仝說,故妙。〕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系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金夾批:反與朱仝說,故妙。〕我們須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權且擔負他些個,〔金夾批:反勸朱仝,故妙。讀之句句欲失笑也。〕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

  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袁眉批:兩邊說話,當面肚裡搗鬼,逼真。〕

  朱仝道:「既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繇來由做甚麼惡人。」

  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覷!」

  隨即排下酒食,犒賞眾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眾人〔金夾批:雙表朱、雷。〕〔餘評:太公以酒禮待二都頭,而二人因一席酒而不出首公明,實前與宋江交厚矣。〕──四十個土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裡知縣正值升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個稟道:「莊前莊後,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個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

  知縣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金夾批:知縣、張三四番結卷。〕〔金眉批:知縣、張三四番結案。只逼走宋江一篇,寫得至再至三,筆墨淋漓如此。〕不在話下。

  縣裡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面皮;〔金夾批:一句。〕況且婆娘已死了;〔金夾批:二句。〕張三平常亦受宋江好處;〔金夾批:三句。〕〔袁眉批:提醒人做好人。〕因此也只得罷了。〔金夾批:上來豈真寫張三情重哉,意只在逼走宋江耳。今宋江既已走了,張三便可善刀而藏,此真得風即轉,得采即罷之文。不比近日灰堆學究,所撰無輕無重者也。○完張三。〕

  朱仝自湊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他不要去州裡告狀。〔金夾批:既已逼走宋江,亦便收拾婆子,卻又因便寫在朱仝名下。〕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金夾批:完閻婆。〕朱仝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裡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金夾批:完申文。〕〔袁眉批:處處周全,又實費用,誰肯如此。〕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金夾批:完知縣、唐牛兒。〕干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金夾批:完眾人。〕

  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窖子?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袁眉批:此是一部書的大題目,特為揭出,莫作閒話看過。〕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紮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裡。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窖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覷,須吃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個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

  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裡使個得托的人寄封信來。」

  當晚弟兄兩個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了早飯,兩個打扮動身,──宋江載著白范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系一條梅紅縱線絛,下面纏腳絣襯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只見宋太公灑淚不住,又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里,休得煩惱!」〔金夾批:無人處卻寫太公灑淚,有人處便寫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筆寫成,普天下讀書人,慎勿忽(謂)水滸無皮裡陽秋也。○自家灑淚卻分付別人休惱,老牛愛犢寫來如畫。〕宋江、宋清,卻分付大小莊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金夾批:人亦有言:養兒防老。寫宋江分付莊客伏侍太公,亦皮裡陽秋之筆也。〕弟兄兩個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樸刀,〔金夾批:打扮做兩段寫。〕逕出離了宋家村。

  兩個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金夾批:是收租米害瘧疾時。〕弟兄兩個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投奔誰的是?……」〔金夾批:出門後方算去處,寫盡匆匆。〕〔袁眉批:出門後才商量去處,方見為情近促。〕宋清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曾拜識。〔金夾批:此一語表出宋清不是公弟,亦複胸中自有一片。〕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說他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現世的孟嘗君。我兩個只奔他去。」

  宋江道:「我也心裡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

  兩個商量了,逕往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沖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不好:吃癩碗,睡死人床!

  〔金夾批:七字說不盡苦。〕〔袁眉批:閒話有趣。〕

  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個不只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大官人莊在何處?」

  問了地名,一逕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

  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袁夾批:是個財主勾當。〕不在莊上。」

  〔金夾批:忽作一析,析出下文柴進身份來。〕

  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

  莊客道:「有四十餘里。」

  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

  莊客道:「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

  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

  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麼?」

  〔金夾批:信及童僕,真寫得妙,可見宋江,又可見柴進。〕

  宋江道:「便是。」

  莊客道:「大官人是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既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

  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金夾批:柴進慌忙,何足為奇,妙在莊客慌忙也。〕〔袁眉批:透徹到童僕,方見愛友之至。〕逕投東莊來。沒三個時辰,早來到東莊。莊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

  宋江道:「好。」

  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莊客入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金夾批:只一句寫出莊裡嚷做一片。〕柴大官人引著三五個伴當,慌忙跑將出來,〔金夾批:極畫柴進。〕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金夾批:極畫柴進。〕口稱道:「端的想殺柴進!〔金夾批:六個字有喜極淚零之致,真是絕妙好辭,不知耐庵如何算出來。〕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

  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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