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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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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沖因舊案的取消,和建坊的稟請,多多承情,不得不寬住幾日,分頭致謝。林沖在先原有殿前龍衛指揮從五品的官職,依徒弟們都以為要趁用人的時候,往兵部投到,可望開復原秩。林沖只是觸景傷情,一切無意似的。隨身一個小包袱,是當日臨刺配出去之時,娘子連夜趕做給他的,一向不捨得穿著。〔睹物懷人,倍覺傷感。〕到得京城時,每天早起,必走檢開點看一過,自言自語地,不知說些什麼。〔有無限感觸。〕眾人怕撩撥起心事,更不敢勸。每每大家酒酣耳熱說英雄勾當時,無端垂下頭去,眼淚向杯中直滴。一天,偶然經過舊居巷口,勒住馬,左右顧盼,忽然頭暈,撞下馬來。〔忽然頭暈和自己撞頭不同。〕眾人連忙扶住。史進、曹正看此情形,和眾徒弟商量不必多住,老老實實陪從他到伊闕山來,了其心願。一行人眾走不幾天,早到了洛陽城。穿城過去,約莫三十里光景,早聽見潺潺流水之聲。 原來伊闕山是兩岩夾峙,中間門一般,一條伊水從中奔流直向東北。隆冬天氣,草木枯落,四山蒼松翠柏,依舊鬱鬱蔥蔥的。從林木缺處望時,百尺高的佛像,色相莊嚴,端坐岩畔,好似向路旁行人,表示悲憫的樣子。這都是北魏時代,就山石鑿成,許多年來完全如故,眾人無不贊歎。〔一幅絕妙風景畫。〕 林沖馬上又對徒弟歎息道:「我但願果真有西方淨土,那就好了!」 眾人道:「這是為何?」 林沖道:「許多含悲茹痛的魂靈,到此便有安慰他的佛菩薩。就是地上不曾死的人,心下也略略放些。」 說話之間,早已到了龍門寺,大家下馬,走進山門。這龍門寺,又名石窟寺,也是北魏時代的工程,大凡瞻仰石佛的人,都要從寺裡進去,穿過寺後,才到岩邊,所以遊人極眾,寺也廣大。林沖等轉過大殿背後,瞥見一簇人眾立在庭心,石香爐旁邊。史進眼尖,早望清一位素冠白袍的人,便是師父,先搶上來相見。林沖等齊進招呼。 王進葬母的日期還有幾天,靈樞權寄殿後東院。王、林兩人相見,彼此悲喜。林沖等眾,都到王母靈前先拈香行禮。王進旁邊答拜過後,利尚已經送出茶點。王進邀大家坐了,說起當年避難之時,不知累母親吃多少辛苦,〔王進累母,林沖累妻,想見亡命之苦。〕天幸自己在延安保到都監,給母親歡喜中做一個七十誕辰,此外更不曾有甚承歡之處。林沖見座中並無外人,順便將捉住高俅,如此這般,告訴王進。王進喟然歎息道:「報仇的事,只是活人快意,於死人何干?幸虧誆到山泊裡去,手腳乾淨。不然,又是拖泥帶水,生出許多意外來。」 〔王進語有含蓄。〕 林沖點頭。 次早,便有墳上的人來到,林沖教他引路。從寺門右轉,沿一條山澗,只四五里路,早見一中年婦人迎上來叫主人〔來者是誰,林沖見之不覺灑淚矣。〕——這婦人正是錦兒。林沖識得聲音,一見便淚如泉湧,直哭到墳前。錦兒夫婦已將祭品排好。史進、曹正瞧著情形,一左一右扶著,等到紙錢化完。錦兒夫婦請到茅屋坐地,勸林沖止了哭。 林沖問起去後家裡情形,錦兒一面揩著眼淚,一面說道〔林夫人死的情況,由錦兒說出,愈叫林沖難堪。〕: 「主人那時動身,記得是七月天氣。動身後一天,張老爹便計算京城不好住得,連夜僱下車子,暗暗和娘子忙一夜,打疊好包裹。次早天色黎明,娘子用青紗罩了面,和我帶了箱子包袱上車,張老爹親自騎驢押著。不料走出巷口,轉個彎上得大街,當頭便碰到富安那廝,和幾個公差模樣的人,將車攔住。老爹忙向前道:『我們出城燒香,你來攔住做什麼?』那廝冷笑連聲道:『老頭兒,你要使乖,你想帶女兒逃去不成?實在告訴你罷,我們早已提防到這一著,只為衙內還要給你面子,和你好說,老頭兒不要太不漂亮。』老爹七十多歲的人,口裡爭辯,卻連舌頭都氣得抖抖地。娘子看情形,就教回車子到家。從此三天兩天,高太尉那裡常有人來,和張老爹軟說硬說,不知淘多少氣。老爹四處托人,想盡法子,只脫不得身。這一天,娘子知道沒奈何,對老爹道:『罷罷!你如此年紀,一個女兒,偏不能夠送終,也是命裡該應,狠一狠心罷!』老爹知道娘子意思,彼此痛哭一場。〔張老爹不能顧及女兒了,自然要彼此痛哭一場。〕過一天,那廝又來,簡直對老爹說道:『我們衙內因為憐惜的緣故,不肯動蠻,教我們三番五次地跑腿,現在可也急了。老頭兒,休得不知好歹!』那一天正是七月初七,〔點清日期,愈覺悽慘。〕我到房裡,替那廝倒茶,娘子給我一百個大錢,教斟過客人的茶,上街去買一紮紅繩。我繩子買回,正遇見老爹送那廝出來。我將繩子送到房裡去,娘子已在牀前解帶自盡。我急忙大叫,老爹來時,已經不救。老爹也不氣也不哭,只說道:『也好,完了!』從此老爹得嗝食病。好幾位舊相識的,帶醫生來,都不肯診脈,總說:『死去最好。』到得最沉重那天,叫我到牀前道:『我家裡的事,你是一一知道的,女婿如有回來的日子,告訴他,我女兒一生清白,勸他好好提起精神,不要糟踏了一身武藝!』」 〔張老爹彌留數語,足以鼓動林沖勇氣。〕〔此段純是偷取《蕩寇志》陳希真父女出亡之事而反用之。〕 錦兒說著,林沖木雞似的,瞠著兩眼,只是呆聽。等到話說完時,霍地立起身來,往外就走。史進、曹正問他:「往哪裡去?」 林沖見二人跟來,一言不發,壁直飛跑。兩人料知不好,只得一面叫,一面趕來。茅屋和墳門不過一箭之路,兩人剛要趕上,林沖早已一頭往碑石撞去。兩人從後面趕緊伸手來抓,恰好各人拖住一邊袍角。林沖去得勢猛,袍角不牢,「支勒」地一聲響,齊腰撕下半邊,卻虧這一拖,撞勢稍慢點兒,只碰在額角,劃開一塊皮。再要撞時,二人左右抱定。林沖摔開手腳,拚命掙跳,三個人幾乎齊倒。正在相持,樹後早又一個人奔上來,相幫拖住,叫道:「好兄弟!我們這幾天怎樣談來,仇也報了,案也清了,這般的一身的本事,為甚看得鴻毛樣輕?」 這人卻是王進。林沖也叫道:「王大哥,你們放手!你只知道功名富貴的好處,不知道死生契闊的傷心。〔二語真是情至,但武師口脗,何得至此?〕一根痛苦的長繩,扯在心上,一刻一拉,先前仇未報時,還有別事分心。如今仇報了,案清了,心無別事,只有死去舒服,你們當是做好事罷!」 三人如何肯放。忽然又一個人,方巾道袍,鬚髯疏明,〔道貌儼然。〕從山上下來,叫聲:「林教頭,你何苦如此?」 王進也喚:「林大哥!我們的話你不聽,難道恩人在此,你頭也不抬麼?」〔救星來矣。〕 林沖抬頭看時,原不認得。王進道:「這位是東京孫老先生,官名單一個定字。林大哥,你當日到開封府過堂時,他老先生便是當案孔目。」 話未了,林沖「阿呀」一聲,撲翻虎軀拜將下去,孫定急忙答禮。王進道:「可是呢,孫老先生來得正好。大丈夫磊磊落落地,恩是恩,仇是仇,哪有大恩不報,此身肯死的道理?」 回頭叫從人:「快牽馬來,我們仍舊到寺裡談。」 到得寺裡,早見客堂上一位虯髯虎頷的偉丈夫,和知客僧高坐談心,一見王進,急整衣下座招呼。林沖、孫定、史進、曹正等也一一見禮。林沖依稀有些認得,卻稱呼不出,只索立住腳呆想。那人特地走到林沖面前哈哈大笑道:「林武師!你忘卻獨龍岡上相逢嗎?」 林沖恍然大悟道:「閣下原是鐵棒欒將軍麼?真久違了!」〔武人相逢,肝膽披露。〕 欒廷玉笑道:「不久不久。兗州城下還交鋒一次,可惜黑夜彼此不曾認清。」 林沖動問起來,方知欒廷玉因京東制置司保舉,現在已授職曹、鄆沿河巡檢司,他同王進少年時是同里同師。孫定是由孔目升吏員,現已轉到京東路天平節度使判官,〔補敘欒廷玉、孫定官職,是史官筆法。〕早年也是和王進相知。兩人都因到部引見,順道送葬。 從此一連幾日,為送葬來到寺裡的朋友甚多。其中有小半都和林沖相識,更有些不認得的,王進替林、史、曹三人,紛紛介紹道:「於今我們都是一起,不用再提梁山的話了。」 這日葬務完畢,王進對林、史、曹三人道:「趕快回京罷!我們要談到正事上了。」 畢竟所談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 林沖、史進、曹正就此下山,忠義堂上,只九十六人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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