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曼是歌頌自我的詩人,《草葉集》是歌頌自我的詩集,這不是偶然的。在《詩人》一文中,愛默生已經設計了美國詩人的理想形象,在《美國學者》一文中他又勉勵美國詩人擺脫歐洲舊傳統的影響,另闢蹊徑。惠特曼的詩歌熱情地回應了愛默生的呼籲。惠特曼意識到,要開創美國詩歌的新疆域,在詩歌內容方面首先就應該全面地界定在美國民主社會語境下自我的內涵。他把自我視為一種雙重結構,既是肉體的,也是精神的,既是微觀的,也是宏觀的。他的詩歌從各種維度探索了自我的意義,尤其是自我與人類、時間、自然和上帝的關係。
一
當愛默生說"宇宙由自然和靈魂組成" 的時候,他就在靈魂和自我之間劃了等號。他的觀點反映了貶低肉體的傳統態度。由於基督教文化對天國的強調,也由於肉體與人的低級本能有密切關聯,肉體長期以來被人們視為罪的源頭之一,精神淨化的阻礙。
因此,惠特曼"靈魂+肉體"的自我定義不僅僅是愛默生觀念的拓展,更是對貶低肉體的僵化觀念的挑戰。惠特曼是第一位"肉體"的詩人。他認為,肉體不僅充滿了生命的活力,而且也不缺乏靈魂所具備的高貴。在《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一詩中,他熱情地頌贊道:
如果神聖存在那麼人的肉體就是神聖的,
人的光榮與甜美就是人性未受污染的標誌,
無論男人女人,乾淨、健壯、堅韌的肉體比最美的臉龐還要美 。
他甚至宣稱:"啊!這些不只是身體的零件和詩歌,更是靈魂的,/ 啊!這些就是靈魂本身!" 但是,我們不應完全從字面意思去理解他。他對肉體的驚世駭俗的稱讚,從歷史的眼光看,是對推崇靈魂、貶低肉體的傳統的故意反叛。而且,如果我們從整體上觀照他的詩歌,我們就會發現他在靈魂和肉體之間保持著非常好的平衡。
從根本上說,惠特曼相信靈魂和肉體是不可分割的,也是平等的。在《我自己的歌》中,他說:
缺少其中一個就缺少兩個,看不見的由看得見的作證,
直到看得見的變成看不見的,反過來接受另一方的證明。
我相信你,我的靈魂,我另外的部分不應比你低賤,
你也不應比另外的部分低賤。
在這首詩的第五部分,詩人把二者的和諧關係比喻成性的結合。惠特曼對保持二者的平衡非常敏感。在詩的二十七和二十八部分,靈魂似乎有被肉體淹沒的危險,但抒情主人公很快就恢復過來,制止了不平衡的狀況 。
二
對惠特曼來說,自我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建立與其他人的情感聯繫。與人類的關係是自我存在的基礎。雖然上帝在惠特曼的思想體系中也許不只是一個象徵符號,而是一個實體存在,但惠特曼的世界觀顯然是以人為中心的。正是對人的關注使他成為歌唱深沉的博愛精神的偉大詩人。
最親密、最熱烈的愛存在于戀人之間。性是這種愛最完美的表達形式。當它和真摯的愛融為一體的時候,性就既是肉體的融合,也是精神的融合。兩人之間的愛是人對世人的愛的縮影。正如惠特曼在《一個女人等著我》中所寫:
我不能讓你走,我會善待你,
我是為你而造,你也為我而造,不只為我們自己的緣故,也是
為他人的緣故,
你的睡夢中包孕著比我更偉大的英雄和詩人,
除了我,沒有任何男人的觸摸能讓他們醒來。
在這首詩裡,抒情主人公和他的戀人都成了歷史上所有人的化身。這樣,他們之間的交流就具備了普遍的意義。性的重要性還來源於它的繁衍功能,體現了自然的創造力。惠特曼對性愛場景的大膽描繪有時令人震驚,但正如他對傳統肉體觀的挑戰一樣,對在嚴肅文學中回避性描寫的傳統做法,他同樣持反叛態度。既然性是人類生活的關鍵部分,既然惠特曼已經決定在歌唱宇宙時"毫不阻礙最初的活力" ,他就沒有任何理由躲躲閃閃。
除了戀人之愛,惠特曼在其他人與人的關係中也發現了精神的力量。他對人類的同胞之愛超越了所有種族、階級、宗教、教育和國籍的差異。他相信,普遍的愛為所有偉大的哲學和宗教提供了源泉:
今天,在希臘和日耳曼的體系裡我看到
在所有的哲學裡我看到,基督教的教會和教義裡我看到
在蘇格拉底的下面我看到,在神聖的耶穌下面我看到,
人對同伴深摯的愛,朋友之間的引力,
相親相愛的夫妻之間的引力,父母孩子之間的引力,
城市與城市、土地與土地之間的引力。
(《所有形而上學的基礎》)
對人類之愛的信仰是惠特曼整個精神大廈的基石。當他處於充滿懷疑的低落狀態時,他經常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是幻覺,所有的觀念都是錯覺,然而一想到戀人和朋友對他的愛,所有的懷疑便一掃而空。惠特曼認為,不管這些懷疑有沒有道理,都與他的終極幸福無關(《對表像的可怕懷疑》 )。
三
人類之愛的核心是"神入"(empathy)--設身處地、在想像中經驗他人經驗的能力。通過「神入」的作用,自我就能突破具體的時間和空間限制,回溯過去,或者將自己投射入未來。
在《我自己的歌》第三十三部分,抒情主人公在想像中漫遊全世界,扮演各種角色,重新去體驗過去的事件。惠特曼借他之口說,"我就是那人,我在那兒,我受過苦。" 在第三十五和三十六部分,在轉述祖父關於一場海戰的回憶時,敘述者令人驚訝地、然而又十分自然地替換了祖父的角色,他對戰爭場景的描述如此逼真,仿佛他自己就是直接的目擊者 。惠特曼以這種方式復活了過去,並將它融入現在。
面對未來,惠特曼顯示出非凡的自信。很少有詩人像他這樣,把如此多的詩作奉獻給未來的讀者。《穿越布魯克林渡口》就是一首獻給未來的詩。對惠特曼來說,身後的不朽並不像很多藝術家認為的那樣,僅僅在於個人的名聲。他相信自己不朽,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詩作包含了自己對未來的人們不可磨滅的愛,這種愛將會吸引他們,他們會通過"神入"的力量反過來使自己在他們的精神裡復活。正是基於這樣的信念,他才在這首詩裡向時間的暴政發起了挑戰:
那麼,我們之間有什麼阻隔呢?
我們之間的幾百年、幾千年又算什麼呢?
自我借助"神入"能超越時間的限制,但是自我的"神入"能力還是在它所處的具體時空位置上最為活躍,也最有效力。因此,惠特曼特別強調現在:
除了現在,永遠沒有什麼開始,
除了現在,也永遠沒有青年和老年,
除了現在,永遠不會有完美,
除了現在,也永遠不會有天堂和地域。
(《我自己的歌》)
現在是過去和將來的匯合點,是可能性轉化成現實性的高潮處。只有現在能讓自我通過積極地進入生活,積極地從事經濟、政治、社會、文化活動,最完滿、最強烈地體驗人類的愛。《桴鼓集》就是惠特曼"現在"詩歌的代表作。愛默生勸告詩人投身社會生活之中,主要是為了創造更好的藝術,惠特曼則把全面的社會參與視為自我發展必不可少的條件。
四
在愛默生那裡,自然是感受上帝存在的中介。當他獨自在林中散步時,他時常感覺"超靈的電流在(他)全身循環",他自己成了"上帝不可缺的一部分"(《自然》 )惠特曼面對自然時,卻更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對人類之愛的渴求。比如在《我看見一棵橡樹在路易斯安那生長》一詩中,孤獨的橡樹依然快樂,和詩人自己對友誼的依賴形成鮮明對照 。在惠特曼的價值體系裡,自然對於自我的意義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首先,對自然的愛是人類之愛的延伸。惠特曼愛動物,就像他愛人一樣。《我自己的歌》第三十二部分所描繪的詩人與種馬之間親密的情感交流,其動人程度不亞於任何人與人的關係。在《永遠搖晃的搖籃之外》一詩中,惠特曼甚至進入了一隻鳥的內心,把它深情的歌曲"翻譯"成了人的語言 。雖然從某個角度看,這可視為一種修辭手法,但它同時也是自我的"神入"能力延伸到非人世界的體現。
愛默生相信"自然是精神的象徵"(《自然》 ),惠特曼也認為,自然蘊含了自我所追求的人類價值。自然界無所不在的自由、活力和創造力令他身心振奮,動物心靈的平靜和精神的獨立也讓他羡慕不已(《我自己的歌》 )。更重要的是,他在自然中發現了靈魂不懈追求神性的形象。在《一隻沉默而耐心的蜘蛛》中,他在靈魂和蜘蛛之間找到了共同點:
一隻沉默而耐心的蜘蛛,
我注意它孤立地站在小小的海岬上.
注意它怎樣勘測周圍的茫茫空虛,
它射出了絲,絲,絲,從它自己之小,
不斷地從紗綻放絲,不倦地加快速率。
而你--我的心靈啊,你站在何處,
被包圍被孤立在無限空間的海洋裡,
不停地沉思、探險、投射、尋求可以連結的地方,
直到架起你需要的橋,直到下定你韌性的錨,
直到你拋出的遊絲抓住了某處,我的心靈啊!
(飛白譯)
在愛默生的哲學裡,自我通過對上帝的共同信仰與其他人的靈魂結合在一起,在惠特曼這裡,人類之愛替代了上帝的位置。作為這種愛的"大臣"(minister),自然為人類之愛的外化提供了材料,溝通了不同的時空位置。人經常將自己的感情投射到外在的物品上,即使後來他們自己不在場,這些物品本身就能傳達他們的感情。藝術作品、古代遺址、偉大的人們居住過的地方,都能夠帶領我們進入過去人們的精神世界,和他們進行跨越時間的對話。
最重要的意義在於,自我的不朽是通過自然的循環實現的。肉體的材料來源與自然,當肉體死亡、分解,這些材料又返回自然,進入新的循環,在此過程中,它們將為新的生命提供養分。惠特曼詩歌中的核心意象"草"就是這一過程的象徵。在《我自己的歌》第六部分,惠特曼將草比喻成"墓地未剪的美麗頭髮" ,詩意地揭示了生命的不朽。
五
我們已經認識到,上帝在惠特曼的世界觀中不占中心地位,然而上帝的觀念仍然非常重要,因為它是惠特曼哲學和詩學的終點。
愛默生和惠特曼對上帝的理解都不同於正統的基督教。他們都對作為制度的宗教表示懷疑,而看重作為個人信仰的宗教精神。他們不相信天堂、地獄、原罪等傳統觀念。在《亞當的孩子》組詩裡面,我們看到的亞當不是一個背負重罪的人類始祖,而是一位激情讚頌生命、尤其是肉體的先知。亞當、夏娃和他們的孩子們在洋溢著無限活力的狂喜中緊緊聯結在一起(《世界再次向花園上升》)。
愛默生經常因為無法從自身經驗中證明上帝的存在而感到困惑不安,惠特曼卻經常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去證明。即使上帝不存在,人類之愛也足以讓他感到完美的幸福。他們兩人都不願對上帝作出定義。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第四十八部分表明了這一態度:
我對人類說,不要對上帝好奇,
連對每一個宇宙好奇的我對上帝都不好奇。
……
我在每一件事物中聽到並見到上帝,卻絲毫不理解他,
我也不知道有誰比我自己更奇妙。
愛默生和惠特曼都有一種泛宗教的情緒。如果說他們信仰上帝,他們信仰的不一定是基督教的上帝。他們都能接受各種宗教。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中宣稱,"我的信仰是最偉大的,也是最微不足道的,/ 它包括了古代和現代的信仰,以及古代與現在之間的。"
作為愛默生思想的追隨者,惠特曼也認為,詩歌的目的在於喚醒自我中潛藏的神性。在《民主展望》一文中,他呼籲詩人們寫作一種新的詩歌:
願我們能夠創造出一種與人的不朽靈魂相稱的詩歌,它在吸收各種材料、展現自然的本來面目時,能夠最終既直接又間接地獲得一種解放和拓展心靈的宗教特性,它分享科學的喜悅,收穫道德的果實,催生探索的抱負,喚起對未知事物的沉思。
惠特曼認為,這種泛宗教感情對於自我的提升至關重要,詩歌應當為人類靈魂中潛藏的神性提供第一手的經驗。《我自己的歌》就是對這一理想的探索。在詩的第二部分,他自信地宣告:
今日今夜和我一起停下來,你將擁有所有詩歌的源頭,
你將擁有地球和太陽的精華,(除了它們還有許多太陽,)
你將不再接受二手、三手的事物,不再通過
死人的眼睛看世界,或是靠書中的幽靈餵養,
你也不會通過我的眼睛看世界,或是從我這裡接受事物,
你將傾聽各個方向的聲音,並靠你自己過濾。
六
在討論了自我與人類、時間、自然和上帝的關係之後,我們就能理解惠特曼的宏觀自我的觀念了。微觀自我由處於特定時間和空間的肉體和靈魂構成,但惠特曼相信自我還有一個具備無限時間和無限空間的部分,或者說宏觀自我,它通過自然永恆的循環和"神入"永恆的流動實現。通過前者的作用,個人的物質生命得以融入自然的普遍生命;借助後者的力量,個人的精神生命得以融入人類的總體文化。這樣,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自我都是不朽的。
正因如此,比起其他詩人來,惠特曼對死亡的態度平靜得令人驚訝。和有些詩人不健康的死亡情結不同,惠特曼通過對自我的信仰與死亡達成了和解。雖然死亡標誌著微觀自我的終結,它卻提供了最大程度實現宏觀自我的機會,因為擺脫物質軀殼之後的自我不再有利益的糾纏,也不再有現實的罪錯,因而更加純潔。所以,惠特曼才在《我自己的歌》裡寫道:
一切都在進行,進行,沒有什麼崩潰,
死和任何人想像的都不同,而且更幸運。
參考資料:
Miller,Jr., James E. ed. Complete Poetry and Selected Prose by Walt Whitman.
Boston: Houghton Miffin Company, 1959.
Whicher, Stephen E. ed. Selections from Ralph Waldo Emerson. Boston: Houghton
Miffin Company, 1960. "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