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白銀時代詩壇的四位「薩福」
柏拉圖曾經這樣說過:「粗心的人們聲稱繆斯只有九位,須知,
累斯博斯島的薩福是第十位文藝女神」。薩福是古希臘著名的女詩人,
公元前七世紀出生在小亞細亞海岸的累斯博斯島上。據說,她十七歲
時曾與當時的著名詩人阿爾開奧斯在賽詩會上相互酬唱贏得了詩名。
她在家鄉集聚了一批崇拜者,全都是美麗、可愛、活潑的少女,與她
們一起吟詩、彈琴、唱歌、跳舞,在城郊山水之間縱情漫遊,並為她
們寫下了不少詩歌,其中的內容既有傳授生活教義的,也有嘆惜離別
的,還有表示親昵的(據此,後世有學者認定薩福是最早的女同性戀
者)。薩福的詩歌有強烈的感性、甚至官能特徵,語言優美、純樸,
抒發感情時而細膩、含蓄,時而熱烈、大膽,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對古羅馬詩歌,乃至整個歐洲的詩歌產生過很大影響。英國詩人拜倫
在長詩《唐璜》中稱她為「如火焰一般熾熱的薩福」,更有批評家認
為:「薩福在詩歌中給予世界的,如同米開朗基羅在雕刻中、達·芬
奇在繪畫中給予世界的一樣——盡善盡美。」她被公認為世界文學史
上女性詩歌的第一人。因此,後世常以「薩福」來褒稱各個時代在詩
歌中有出色表現的女詩人。在群星璀璨的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壇上,
也出現過這樣四位被稱作「薩福」的女詩人。
四位「俄羅斯的薩福」中,成名最早、容貌長得最漂亮的是米拉
·洛赫維茨卡婭(Mirra Lokhvitskaya,1869-1905),她出生於彼
得堡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是一位法學教授,母親是法國人,諳熟歐洲
文學,熱愛詩歌。洛赫維茨基家共有兩個女兒,兩人都給俄羅斯文學
增添了不少光彩。大女兒瑪麗婭,筆名米拉,就是被稱作「俄羅斯的
薩福」的這位;小女兒娜傑日達,筆名苔菲,是一位著名的諷刺作家
(據說,1946年,西蒙諾夫和愛倫堡訪問巴黎時,斯大林曾交給他們
一項任務:邀請普寧或苔菲回國)。與妹妹的理性、冷靜、「喜歡抨
擊」不同,米拉身上有更多的浪漫主義因子,她多愁善感,喜歡沉溺
在自己的幻想中:「倘若我的幸福是一隻自由的鷹,……倘若我的幸
福是一朵奇異的小花,……倘若我的幸福是罕見的戒指,……倘若我
的幸福就在你的心中,……」。或許是由這種幻想力的驅動,米拉很
早就開始了自己的文學活動,照她自己的說法,在「學會拿筆的時候」,
已經開始寫詩,「十五歲開始」真正獻身於嚴肅的創作。1896年,她
出版了一冊詩集,受到了批評界的一致好評,獲得了俄羅斯科學院頒
發的普希金獎,這對她的詩歌探索是個不小的鼓勵。此後,她一生都
致力於詩歌創作中,並不時地從詩歌中汲取生活的意義。
米拉·洛赫維茨卡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愛情詩,當時的一位評論
家沃隆斯基認為她的詩歌「仿佛是《雅歌》的迴響」,「毫不掩飾地
歌頌愛情」,「勇敢地袒露自己的心靈」。無疑,這位評論家之所以
使用「毫不掩飾」一詞,所依據的不僅是詩人的創作,而且還與她的
生活有關。在世紀之交的俄羅斯詩壇,米拉與象徵主義詩歌的領袖之
一康斯坦丁·巴爾蒙特的婚外戀情可說盡人皆知,因為他和她都從不
希望隱瞞這種關係,並且還在創作中相互公開地贈獻愛情詩:「這種
幸福就是甜蜜的情欲,這對愛侶就是我和你」。平心而論,就氣質和
精神而言,米拉是與巴爾蒙特最為相投的一位女詩人,巴爾蒙特在詩
中寫道:「我來到這世界,為的是看看太陽,……直到臨死的那一刻,
我依然要歌唱太陽」,「我們將像太陽一樣,太陽———永遠地年輕,
這裡面珍藏著『美』的遺言!」米拉則認為,自己就像「芬芳的玫瑰
這春天可愛的孩子,懇求著太陽」,熱情地呼喚:「太陽!……請給
我太陽!我渴望光明!」
米拉晚期的詩歌逐漸改變了狂熱的風格,顯得雅致、冷峭而理性,
這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她發現「地球被黑暗所籠罩」,日常生活
中,「惡」替代了「美」成為審美的原則;其二,身患了在當時被視
作絕症的肺結核,這使她感覺到死亡的陰影時時在脅迫著自己。她在
一首詩中如是表述:「我希望在年輕時候死去,無憂無慮,了無牽掛;
像一顆金星一般隕落,像永不枯萎的小花一般飄落……」。她果真實
現了自己的願望,在35歲上死去,這個年齡哪怕不算十分年輕的話,
至少離衰老還很遙遠。同年,她在身後再度獲得了普希金文學獎。作
為俄羅斯頹廢派的先驅者,她的作品引起了很多人的仿效,甚至有其
他詩人不惜盜用她的名字來出版自己的詩集;而在眾多的追隨者中間,
至少有兩位屬二十世紀俄羅斯詩壇上的重量級人物,那就是伊·謝
維裡亞甯和切魯比娜·德·加布裡亞克。
俄羅斯白銀時代詩壇又一位被稱作「薩福」的女詩人是季娜依達
·吉皮烏斯(Zinaida Gippius,1869-1945)。關於這位女詩人,
勃柳索夫認為,「吉皮烏斯女士屬我們最傑出的藝術家之列。她的
詩仿佛是以濃縮的、有力的語言,借助清晰的、敏感的形象,勾畫出
了一顆現代心靈的全部體驗」,安年斯基則宣稱,她的創作「有著我
們抒情的現代主義整整十五年的歷史」。兩位象徵主義詩歌的巨擘對
她作出如此高的評價,可見她在俄國現代主義文學詩歌史上那不可忽
略的地位。
吉皮烏斯誕生於俄羅斯中部圖拉省的別寥瓦城。父親的遠祖是德
國移民,本人是律師,母親是西伯利亞一位縣警察局長的女兒。吉皮
烏斯的童年和少年在烏克蘭的涅仁縣度過。為了讓女兒能接受正規的
教育,父親曾經嘗試把她送到基輔的女子學院學習。可是,由於無法
承受親人離別的悲傷,她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在學院的附屬醫院裡度
過。面對這種情形,父親只好讓步,把她重新接回家。於是,吉皮烏
斯開始以自學的方式來汲取知識與智慧。吉皮烏斯的自學儘管不太系
統,但閱讀量大得驚人,她幾乎讀完了俄羅斯文學所有的名著,對果
戈理、屠格涅夫了如指掌,尤其喜愛陀斯妥耶夫斯基。
1889年1月8日,吉皮烏斯嫁給了著名作家德·梅列日柯夫斯基。
婚禮舉行得十分簡單、樸素,按照她在回憶錄中的記述,「有點像托
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所描寫的吉蒂的婚禮」。不過,接下
來的場景就超出了托爾斯泰的想像。婚禮完畢的當天晚上,這對新人
依然各自進行養成了習慣的閱讀。然後,梅列日柯夫斯基回到自己的
旅館裡;而吉皮烏斯倒頭便睡,全然「忘記了自己已經嫁人」。直到
清晨,母親來敲門:「你還在睡,你的丈夫已經來了。快起床!」而
這就是他們那種婚姻-聯盟-同志式的友誼的開端。對他們而言,精
神上的眷戀似乎遠遠大於肉體的親近,正是這對夫妻,「自從在第比
利斯結婚以後,52年來,沒有分離過一次,沒有分離過一天」。
婚後不久,他們就來到了彼得堡。在丈夫的引薦下,吉皮烏斯很
快進入了彼得堡的文學圈子,她在《北方導報》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
作。1904年,出版了第一部詩集《1889-1903詩集》,這部詩集收入
了很多在當時驚世駭俗的作品,如:「我的道路殘酷無情,它把我帶
向死亡。可我愛自己,就像愛上帝,愛情將拯救我的靈魂」、「愛,
只有一次,好比只有一次的死」、「我追求我一無所知的東西,……
我追求的東西呀,這世界上沒有」。在主題上,吉皮烏斯的詩歌大體
與「老一代」象徵主義詩人相同,描述孤獨、愛、死、個性,人的無
力感,神性和獸性的交織與糾纏,等等。在詩歌語言上,她喜歡運用
祈使句,直抒胸臆,卻又注意在詩中注入深刻的哲理,關注存在的根
本問題,力圖在有限中追求無限,在必然性中尋找偶然性,在絕望深
處捕捉希望。
1901年,哲學家別爾嘉耶夫組織宗教-哲學協會,吉皮烏斯夫婦
是它的第一批參加者。至於他們的寓所「莫羅茲之家」,就成了彼得
堡的文化中心之一,被看成當時俄國知識界的一塊綠洲。沙龍的女主
人也博得了「彼得堡的薩福」、「頹廢派的聖母」、「穿裙子的俄羅
斯路德」、「綠眼美人魚」和「俄羅斯的卡桑德拉」等稱呼。吉皮烏
斯根據自己的宗教觀,把人類的歷史劃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聖
父階段,也就是「舊約」的時代,那是人類體會上帝的力量和權威,
認識世界的真理的階段;第二階段是聖子耶穌階段,也就是「新約」
的時代,同時也是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愛在這一階段成為真理的象
征;第三階段是聖靈階段,永恆的女性-聖母階段,也就是「第三約」
的時代,那是人類的未來,自由將成為愛的象徵,到那個時代,人類
生存中的一切矛盾——性與禁欲、奴役與自由、恨與愛、無神論與宗
教,等等,都將得到解決。在整個俄羅斯詩歌史上,吉皮烏斯或許稱
得上最具宗教感的大詩人之一,她認為,人的本性最自然和最迫切的
需要,就是祈禱。在她的心目中,真理或探索真理,要高於人間的幸
福,因此,她在詩中宣稱:「我並不為你們去祈禱幸福,我祈禱的內
容遠比幸福高尚。」
由於不滿沙皇的專制統治和官僚們的腐敗,吉皮烏斯發自內心地
渴望自己的祖國能夠出現變動,渴望出現革命,希冀從革命和變動中
創造一個新俄羅斯。為此,她熱烈歡呼1917年二月革命的來臨。可是,
她不久就感到了失望,在日記中寫道:「這種沉重地靠壓在過去的奴
隸身上的『自由』過於殘酷」。她所理解的革命是精神的革命,是屬
於宗教層次上的革命。但是,現實的粗鄙、暴力和血腥與她的理想差
距很遠,以致于她根本無法接受隨之而來的十月革命。1920年初,吉
皮烏斯與丈夫梅列日柯夫斯基偷渡出境。自1921年底開始,便一直僑
居於巴黎。他們在巴黎繼續宣傳「第三約」和「新基督教」的精神,
組織宗教-哲學團體「綠燈社」,舉辦沙龍「文學星期天」,在自己
的周圍集聚了一大批僑民知識界的精英人物,為僑民文學的第一個浪
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晚年,她一直堅持著寫作,留下了兩部出色的回憶錄《活生生的
面孔》和《德·梅列日柯夫斯基》。她留下的最後一首詩則是:「最
後一棵松樹被照亮。/黑色的木墩在下面凸現。/而今,它也即將消
失。/臨近結束的白晝一去不返。/白晝消失。白晝內部有什麼?/
我不知道,它像鳥兒一般飛走。/它不過是一個平常的白晝,/可是,
畢竟呀,——一去不返。」
被稱為「俄羅斯的薩福」的第三位白銀時代女詩人是安娜·阿赫
瑪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在四位女詩人中間,她恐
怕是中國讀者瞭解最多的一位,其詩歌上的成就大概也是最堪與薩福
相匹敵的詩人。有人認為,倘若說普希金是俄羅斯詩歌的太陽的話,
阿赫瑪托娃就是俄羅斯詩歌的月亮。瑞典皇家科學院的諾貝爾文學獎
評選委員會主席埃斯普馬克甚至認為,她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
僅是她本人的遺憾,更是諾貝爾評獎委員會的遺憾。
在自傳中,阿赫瑪托娃這樣寫道:「我於1889年6月11(新曆23)
日出生於敖德薩。我的父親是一名退伍的海軍工程師。我一歲時,全
家遷居到北方皇村。我在那裡一直生活到十六歲」。阿赫瑪托娃原姓
高連科,由於父親不願意女兒從事文學活動,禁止她用「高連科」的
姓氏發表作品。於是,她署上了母親家族的姓(據說,她的母親是韃
靼可汗阿赫瑪特的後裔)。阿赫瑪托娃的童年並沒有留下美好的回憶,
在她的自述中,我們知道,沒有什麼玩具,沒有善良的阿姨,也沒有
嚇人的叔叔,甚至沒有同齡的玩伴,家裡的書籍很少,僅有的詩集是
涅克拉索夫的詩選。幸好她的母親對詩歌尚有興趣,偶爾還給孩子們
朗誦一點涅克拉索夫和傑爾查文的詩歌,這成了她最初的文學啟蒙。
十歲時,阿赫瑪托娃得了一場大病。令人詫異的是,就在那時,她開
始了詩歌寫作,此後,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詩歌道路與這場疾病有著某
種神秘的聯繫。
1910年,阿赫瑪托娃嫁給古米廖夫。對後者而言,安娜是繆斯、
普緒克、海洋女神、美人魚、月亮女郎、夏娃、酋長的女兒,幾乎有
整整十年時間,阿赫瑪托娃在他的創作和生活中一直佔據了最重要的
位置。不過,兩位天才詩人的共同生活似乎並不像常人以為的那樣幸
福,他們各自強烈的個性往往會給對方造成傷害。這種受挫的情緒在
阿赫瑪托娃早期的抒情詩中已經初露端倪:「時而像蛇一樣蜷縮一團,
在心靈深處施展巫術;時而整天像一隻鴿子,在白色的窗前咕咕絮語。…
…總是那麼固執、那麼詭秘地挪走人的快樂、挪走安寧。」
1912年,阿赫瑪托娃的第一部詩集《黃昏》出版,獲得了評論界
良好的反應。詩歌語言簡潔、準確,善於把抽象的感情用具體的細節
來表達,在短短數行中完成戲劇的場景:「胸口是那麼無助地冷卻,
/而我的腳步卻那麼輕快。/我把左手的手套/往自己的右手上戴。」
批評家維諾格拉多夫對此的評論是,「詩人仿佛在鏡子中觀察內心狀
態的外在表現」。兩年後,她的第二本詩集《念珠》出版,奠定了她
在二十世紀俄語詩壇上的重要地位。十月革命前後,該詩集曾重印過
八次,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1913年,彼得堡開設了一家專為流浪藝
術家和詩人提供活動場所的酒吧——「野狗俱樂部」。阿赫瑪托娃是
這家酒吧的常客,她的不少詩歌都是在這裡首先朗誦,然後廣泛傳播
出去。她在一首詩中對此有所描述:「這裡,我們全是酒鬼和蕩婦,
/我們在一起多麼鬱悶!/連壁畫上的鮮花和小鳥/也在思念流動的
彩雲。……/啊,我的心多麼憂傷!/莫非在等待死期的來臨?/那
個如今正在跳舞的女人,/她命中註定要下地獄。」
上面最後兩行獻給演員蘇傑依金娜的詩句幾乎像讖言似地預示著
詩人今後的命運。二十年代以後,阿赫瑪托娃開始進入了她生活中的
低谷,首先是已經離異的丈夫古米廖夫的被槍殺,隨後,唯一的兒子
列夫兩次被捕。她本人,起初是因為詩歌中的陰鬱、低沉的調子和
「既沒寫勞動,也未寫集體」而在文學界受到批評。更富於戲劇性的
是,在1924年,格羅斯曼在莫斯科的一次詩歌朗誦會上將阿赫瑪托娃
與薩福相提並論以後,她有將近十五年的時間,被非正式地禁止在公
開刊物上發表作品。1946年8月,日丹諾夫代表俄共中央宣讀了一項決
議,點名批判了她和左琴科,粗暴地否定了詩人的精神世界,認為阿
赫瑪托娃是「集淫蕩與禱告于一身的蕩婦和修女」,勒令發表她的作
品的雜誌《列格勒》和《星》分別停刊和整頓。隨後,她被開除出
蘇聯作協。
但苦難和厄運並不能完全壓倒阿赫瑪托娃的創造衝動,反而玉成
了她詩歌中最具精神深度的部分,幫助她走出了「室內抒情」的局限。
從三十年代開始,在居無定所的生活狀態下(直到1961年,她才在彼
得堡附近的小鎮柯馬洛沃擁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除翻譯工作
以外,她一直從事著長詩《安魂曲》和《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等重
要作品的創作和修改;而正是這兩部作品,使她得以躋身於二十世紀
世界詩歌最傑出的大師行列。五十年代後期,阿赫瑪托娃被恢復名譽,
以前的詩集被允許重版,新的詩歌也可以在刊物上公開發表。1964年,
她在意大利被授予「埃特納·陶爾明諾」詩歌獎。次年,英國牛津大
學授予她名譽博士學位。
最後,還需要補充的是,阿赫瑪托娃灰濛濛的晚年生活也存在著
某種暖色,那就是彼得堡的地下文學活動,她在與布羅茨基、納伊曼、
鮑貝舍夫等人的忘年交往中看到了俄羅斯詩歌的未來。儘管這些年輕
人不同於薩福身旁那些天真爛漫的少女,但他們對繆斯的忠誠似乎有
過之而無不及。
倘若說在這四位女詩人中間,最具激情、最富幻想力的是洛赫維
茨卡婭,最具智性特徵和領袖魅力的是季·吉皮烏斯,在詩歌藝術上
最堪與薩福匹敵的是安娜·阿赫瑪托娃,那麼,就性情和生活而言,
最有資格被稱為「俄羅斯的薩福」的人選大概是索菲婭·巴爾諾克
(Sophia Parnok,1885-1932),她不僅寫有好多首題獻給薩福的抒
情詩,歌頌薩福自由、感性的詩歌精神,「靈感的花!皮埃裡亞的玫
瑰!/薩福,我的姐姐!同一個信念/越過千百年把我們的精神聯結。
/讓我們在不同的日子裡收拾/我們的籃子,——依然是它們,/那
誘惑過我們的皮埃裡亞的玫瑰!」並且還以同性戀的詩人身份出現在
公眾場合。
巴爾諾克(原姓巴爾諾赫)出生在塔甘羅格,父親是一名藥劑師,
母親是一名醫生。她自童年時代起,就表現出與眾不同的性格特徵,
被父親認為是「一名瘋瘋癲癲的小女孩」。在當地中學畢業以後,她
來到瑞士,先後在日內瓦音樂學院和日內瓦大學語文系學習,有一陣
子與普列漢諾夫還有過來往。回國以後,一度在《北方紀事》雜誌擔
任編輯,在這個刊物上發表詩歌、翻譯作品和評論。1916年,在莫斯
科出版第一本詩集(此後還出版過四本詩集:《皮埃裡亞的玫瑰》、
《柳枝》、《音樂》和《低語》),得到大詩人沃洛申的賞識。她的
作品具有新古典主義風格,用詞考究、學識淵博、富於音樂性。同時
代的女詩人赫爾策克在她的詩歌中發現,它們具有「無家可歸的、永
遠流浪的驕傲的精神」,追求「把女性靈魂特有的柔情,連同它所有
的矛盾,與陽剛的男性詩行協調、結合起來」。這些特點,從下引的
詩中可以略窺一斑:「在窗玻璃之外是天空的/玻璃。冰雪遮蓋了/
街道。唯有這輕盈的雪花/不屬冬天。/這雪花來自何方/請你告
訴我?/莫非是白楊的茸毛/被吹散?/為什麼,我的朋友,/憂傷
了起來。/仿佛是夏天的小風暴,/實際上,/為我鋪好最後的/床
榻。」
儘管曾經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經歷,但巴爾諾克從來沒有真正愛
上過一個男人,她最感興趣的是女人。她的第一個同性戀對象是納傑
日達·波麗雅科娃(關於她的生平資料,如今已無可查考,但巴爾諾
克早期有不少抒情詩都是題獻給她的,可以想見這位女友在詩人的情
感歷程中起過極為重要的作用)。第二個同性戀對象是著名詩人茨維
塔耶娃。這次戀情開始於1914年,它刺激了後者的靈感,使她寫下了
一生中最出色的組詩之一《女友》和中篇小說《索涅奇卡的故事》。
在組詩中,巴爾諾克被稱作「無人可以拯救」的「年輕的悲劇性的夫
人」,令人想起莎士比亞悲劇中所有的女主人公,她的形象「既非女
人,也非男孩」,但「既有女人的溫柔,又有男孩的莽撞」;至於自
己,茨維塔耶娃則派定在「小男孩」、「斯巴達克式的孩子」的角色
上。1916年初,她們脫離了情侶的關係。起因是茨維塔耶娃與曼傑什
坦姆在彼得格勒有過一段短暫的浪漫史以後,回來發現巴爾諾克的房
間裡有了新的女伴——演員艾拉爾斯卡婭。這種關係的破裂在茨維塔
耶娃的內心留下了無法撫平的創痛。
對這位驕傲的女詩人而言,從來都是她主動中斷與他人的愛情關
系;因為,在她的眼裡,這是一種「脫離的榮譽」。這一次,別人搶
先了一步,這是她的自尊心所不能容忍的,以致於多年以後,有人建
議她到巴爾諾克的墓前去看一下,被她冷淡地拒絕了。
巴爾諾克交往時間最長的一位女伴是莫斯科大學的數學教授奧麗
加·祖別爾比列爾。奧麗加完全是文學圈子以外的人物,在性格上也
有許多與巴爾諾克不同的東西。但這並不妨礙她成為後者長期的女友,
她們保持了將近十年的關係,直到巴爾諾克逝世為止。根據艾拉爾斯
卡婭給赫爾策克的信中所描述,她是「一個聖人,一個身居相當高的
精神高度的人。」巴爾諾克在詩歌中將她看作母親,自己則像孩子似
地依偎在她的懷中。她的最後一位戀人是維傑涅耶夫斯卡婭,巴爾諾
克為後者寫下了不少感人的詩篇,將她稱作「銀白的繆斯」、「銀白
的玫瑰」、「銀白的夏娃」,滿懷柔情地吟唱道:「牽起你的手,我
們走向罪孽的天堂,……/悖逆著天上制定的計劃,/五月為我們返
回到冬天,/綠色的林中空地開滿鮮花……」
1933年8月25日,巴爾諾克病逝於莫斯科近郊的卡林斯基村。為她
送葬的是三位女伴:祖別爾比列爾、維傑涅耶夫斯卡婭和艾拉爾斯卡
婭。
古希臘的薩福最後由於失意而投海自盡,結束了傳奇而淒婉的一
生,令人唏噓不已。俄羅斯的「薩福」們似乎也沒有得到幸運之神的
眷顧:兩位英年早逝,一位遠離祖國,最終客死他鄉,一位長期被排
斥在文學的中心以外,時不時地遭到無理的批判,甚至被剝奪發表的
權利。或許冥冥中真有命運在作怪:這四位俄羅斯女詩人在秉承了薩
福的天才的同時,也仿佛繼承了她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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