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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詩——一次演講的劄記

  • [法] 瓦雷裡



概括地說,純詩的問題是這樣:……我們所稱為「詩」的,實際上是由純詩
的片段嵌在一篇講話中而構成的。一句很美的詩句是詩的很純的成分。人們把一
句很美的詩句比作寶石,這個平庸的比喻表明了每個人都知道這種純的品質。

……純詩事實上是從觀察推斷出來的一種虛構的東西,它應能幫助我們弄清
楚詩的總的概念,應能指導我們進行一項困難而重要的研究——研究語言與它對
人們所產生的效果之間的各種各樣的關係。也許說「純詩」不如說「絕對的詩」
好;它應被理解為一種探索——探索詞與詞之間的關係所引起的效果,或者毋寧
說是詞語的各種聯想之間的關係所引起的效果;總之,這是對於由語言支配的整
個感覺領域的探索。這個探索可以摸索著進行。一般就是這樣做的。但是將來有
一天,也許這種探索能被有系統地進行,這並不是不可能的。

……我們說「詩」,我們也說「一首詩」。談到風景和情景時,有時談到人
時,我們說它(他)們「有詩意」;另一方面,我們也談詩的藝術,我們說:「
這首詩很美。」但是在第—種情況下,顯然是某一種情感的問題;……這種情感
很自然地、自發地來自我們內部的生理和心理狀況與環境(真實的與虛構的)給
我們的印象之間的某種和諧。……我所講的這種情感可由事物所激起;它也可以
由語言以外的其他手段所激起,例如建築、音樂等;但是嚴格地稱為「詩」的東
西,其要點是使用語言作為手段。至於講到獨立的詩情,我們必須注意,它與人
類其他感情的區別在於一種獨一無二的特性,—種很可讚美的性質;它傾向於使
我們感覺到一個世界的幻象,或一種幻象(這個世界中的事件、形象、生物和事
物,雖然很像普通世界中的那些東西,卻與我們的整個感覺有一種說不出的密切
關係)。我們原來知道的物體和生物,在某種程度上被「音樂化」了——請原諒
我用這個詞語;它們互相共鳴,仿佛與我們自己的感覺是合拍的。這樣解釋以後,
詩的世界就與夢境很相似,至少與某些夢所產生的境界很相似。當我們回想夢境
的時候,它使我們認識到,我們的知覺可以由一些產物的集合所喚醒,或充實、
滿足,而這些產物與感官的普通產物有頗不相同的規律。但是要隨便進入或離開
這個我們有時可通過做夢而認識的感情世界,並不是我們的意志力所能辦得到的
事。這個世界是在我們內心的,而我們被這個世界包圍著——這話的意思是:我
們沒有辦法對它起作用,來更改它;另一方面,它不能和我們對外部世界的較大
的行動力量並存。它變幻莫測地出現和消失,但是人已經為它做了他為一切寶貴
而易消滅的東西所曾做過或曾試做過的事:他探索並想出了辦法,可以隨意重新
創造這個境界,使它可以在他願意的時候重新出現,而且最後可以人為地發展這
些人類感情的自然產物。他已經能在某種程度上把這些不穩定的形成物和結構從
自然界中抽以來,從盲目而匆忙過去的時間中攔裁下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
使用了我早已提到過的好幾種手段。在這些創造詩的世界並使它再現、使它豐富
的t 手段中,最古老、也許最有價值然而最複雜、最難使用的一種,是語言。

……語言是一種普通的、實用的東西,因此它必然是一種粗糙的工具;每個
人使用它,用它來適應自己的需要,傾向於按照自己的個性損壞它的形狀。不管
語言對我們是怎樣親切,不管「用詞語來思想」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是多麼熟悉,
語言畢竟起源統計,而純粹以實用為目的。因此,詩人的問越是必須從這個實用
的工具吸取手段來完成一項從本質上來說無實用價值的工作。我早已說過,他的
任務是創造與實際事物無關的一個世界成一種秩序,一種體制。

……沒有—樣事物比在語言中發現的各種特性的奇怪結合更為複雜,更難清
理。大家都知道,聲音和意義相配合是多麼難得;而且,大家都知道,一個談話
可以顯示很不相同的特性:它可以合乎邏輯但一點也不和諧;它可以很和諧但沒
有意義;它可以很清楚但一點也不美;它可以是散文或是詩;……在這裡,詩人
就得吃力地應付這個多種多樣的、十分豐富的特性的雜燴——事實上是太豐富了,
因此不能不混淆;詩人必須從這樣一個東西選取材料來製造他的藝術品,他的產
生詩情的機器。這意思是說,他必須強迫這個實際的工具,這個由每個人創造的
拙劣工具,這個為當前的需要而使用並經常由活著的人修改的日常工具——強迫
它……成為他所選擇的一種情感狀態的材料……。

人們可以不加誇張地說,普通的語言是共同生話雜亂的結果……。而詩人雖
然必然使用這個雜亂狀態所提供的語言材料,他的語言卻是一個人努力的成果—
—努力用粗俗的材料來創造一個虛構的、理想的境界。

如果這個矛盾的問題能夠完全被解決——那就是說,如果詩人能夠設法創作
出一點散文也不包括的作品來,能夠寫出一種詩來,在這種詩裡音樂之美一直繼
續不斷,各種意義之間的關係一直近似諧音的關係,思想之間的相互演變顯得比
任何思想重要,詞藻的使用包含著主題的現實——那麼人們可以把「純詩」作為
一種存在的東西來談。但事實上是這樣:語言的實際或實用主義的部分,習慣和
邏輯形式,以及我早已講過的在詞匯中發現的雜亂與不合理(由於來源多而雜,
在不同時期語言的各種成分相繼被引進),使得這些「絕對的詩」的作品不可能
存在。但是我們很容易看到,這樣一種理想或虛構狀態的慨念,對於欣賞一切看
得見的詩來說,具有很大的價值。

純詩的概念是一個達不到的類型,是詩人的願想、努力和力量的一個理想的
邊界。

豐華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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