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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夏侯英實恨極了這相士。自己一件新長衫,胸口上被酒濕了一大片,又見他欺負堂倌,更是怒不可遏!安心想要揍這相士一頓出出氣,只是有堡主監視著,不趕上節骨眼,自己哪好妄動。這時忽聽那相士竟說出甚麼把他自己的姓名全要忘了,這簡直是存心戲侮師傅,這分明是拿著我們爺幾個下酒。這要再不頂他兩句,也太便宜了他。遂扭轉身,斜坐在凳子上,向這相士道:「我看你這叫裝著玩,你拿我們爺幾個當『空子』,你枉是江湖人了!我見過許多混人,沒有過跟你一樣的。這幸虧把自己的名字忘了還不要緊,萬一你把姓甚麼忘了,那豈不費了事?一個人沒有個姓,那還活個甚麼勁的。相好的,你沒想好了,隨便往外說,我全替你怪難為情的。往後您說話打個譜兒,這麼信口胡謅,叫人笑掉了大牙。相好的,我說的話是與不是呢?」

  夏侯英這幾句話,說的可夠重的,簡直的對著面罵人。哪知道這個胡半顛並不十分著惱,只冷笑一聲道:「朋友你這麼當面罵人,可有點欺人太甚!我要跟你一般見識,我就枉在江湖上跑了。不過你這麼盛氣凌人,仗著你是武林中的能手,可是你要知道我胡半顛並非怕你。我若是被人幾句無憑無據的話就唬住了,象走遍中原,什麼武林英雄、風塵俠客、飛賊巨盜、土豪惡紳、毒蛇猛獸、鬼魅邪魔,全沒少見,要是沒有應付之術,到目下,別說我整個的人,連骨頭全許碎了。只為朋友你自身多災多難,受盡磨折,厄運當頭,眼前你有一步大難,雖不至把你的命要了,也叫你九死一生。你跟我胡半顛這麼強橫霸道,我本可以緘口不言,可是,我胡半顛挾術走江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不便學那量淺的俗子,有一點小憤,就不顧道義,你信不信在你……」

  夏侯英忽然說道:「少跟爺們動生意口,我本來就不信。爺們走南闖北,也是指著兩肩頭扛著一個腦袋,不過咱們行當不同。相好的,少跟我弄這一套,金、批、彩、卦、風、火、雀、要,八大江湖,爺們全懂,你死了心吧!今天望江樓上老老實實的花錢吃酒,我自己早認了命了。生在江湖裡,都為命苦人!命好作富家翁,還用得著在江湖道上鬼混嗎?相好的,老實吃吧!我不領情。」

  那胡半顛微笑著說道:「朋友,你先別這麼利口譏人。不錯,我是生意,是江湖一流。可是凡是我道人中一開口,不是為名就是為利。比方從你身上找不出油水來,或者你咬緊了牙關,不拋『杵』,我就許拿你作肉招牌,『攏黏』好粘別的『點』兒。今日我跟朋友你大概總不是這兩種方法吧!我既不為名,又不為利,你雖然罵了我,我有個賤骨頭的毛病,誰越看不起我,越不信服我,我倒非要叫他信服了,我定能叫你知道胡半顛實非一般江湖生意經之流可比。我既非騙財,又無惡意,我饒指示你的迷途,給你一條趨吉避凶之路,你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太嫌不近人情。我就不信你那種認命的話……」

  在這夏侯英與術士胡半顛鬥口的工夫,鷹爪王絕不攔阻夏侯英,只暗暗示意甘忠、甘孝兩人,不准再答話,任憑兩人口角,就是動了手,有自己在,也不要貿然上前。對於這自稱胡半顛術士,鷹爪王已看出是個非常人,小弟兄絕難應付,實非敵手。夏侯英雖跟他鬥口,好在所坐處他隔著一副座頭,即或兩下裡猝然動手,自己諒還保護得了夏侯英,不會即遭術士的毒手。自己雖如無其事,神態自然,可是暗中卻是全神貫注在胡半顛身上。鷹爪王此時縱容著夏侯英跟術士挑逗,更是暗有用意。因為已知道夏侯英偷了酒吃,有些醉意,說話作事上定多無理處,正好把術士胡半顛惹怒了,叫他發作了,自己好用冷眼察看他的本領和是否風尾幫中匪徒。鷹爪王安著這種心意,夏侯英怎樣粗暴,才毫不叱責,任他叫駡。

  且說那胡半顛又喝了一杯酒,仍然是也不急,也不怒的說道:「朋友這種君子安貧,達人知命,倒是誰都可以做到,不過象你我這路人,別自己看的過高了。不定怎麼樣,何況認命和知命還差點火候。螻蟻尚且貪生,假若你在厄運當頭,到了山窮水盡,正走在歧途上,眼前有兩條路,全是通著你要去的地方。左邊這條道近著六、七十里,可是有許多毒蛇猛獸潛伏著,走在這條道,十九得喂了毒蛇猛獸。右邊這條道,遠著六、七十里,全是坦途。依著朋友你那麼說,自己想到自己命運不濟,索性喂了野獸倒痛快,任憑別的指示他多走幾十里路,就可免去危險,竟給人家個充耳不聞,自趨死路的。朋友你要是身臨其境,絕不會象你說話那麼不近人情了。」

  夏侯英冷然笑道:「我看你真正是半瘋,你既然是一番好意,給我判吉凶,咱們有言在先,你說的對,回頭我敬你三杯酒;若是信口胡言,我也不白了你,我要打你三拳,我看你還是別找著難看了。」

  胡半顛哈哈一笑道:「這倒是奇聞,相土要是挨了打,倒是開有相人術以來的奇談了。我看朋友你還要力除強暴,多學謙和,免得早蹈危機。朋友你的印堂暗淡,定有凶災;山根塌陷,終身碌碌風塵;眉骨卓立如刀,難逃兇殺纏身,不過你要心田秉正,自能化險為夷。君子問禍不問福,我是直言無隱,朋友你信不信的由你了。」

  當時這術士一番話,說得夏侯英頗有些動容,遂問道:「那麼依你這麼說,我大約壽命也難以延長了。」

  術士道:「我倒沒敢那麼妄斷,朋友你好在地閣豐盈,福壽之征,語聲帶韻,按五行又合水局;你氣色合木形,聲色相生,所以遇到多危難的地步,尚有解救。相法上說,一官成有十年旺運;一府成,有十載豐祥。仗著有這兩層,破解了不少厄運。只是眼前的幾步難關,實難避免。你要事事不貪功冒進,不履險蹈危,還能保得不致有大失閃。朋友我言盡於此,是否應驗,往後看吧!」

  這時鷹爪王酒已用到恰好,夏侯英醉眼乜斜,一邊細細思量胡半顛的話,一邊想到自己的遭際,果然不差。從十七、八歲飄流至今,真是九死一生,這相士頗有些個本領,當時正是信是疑,那相士胡半顛站起來淨面漱口,堂倌只遠遠的伺候著,把樓下的夥伴叫上兩個來。安心遇到了這術士胡半顛一胡攪時,就三個人一齊上前打他。本來茶房酒肆的夥計們,有幾個是省油燈?方才吃了虧的夥計,非想報復不可。

  夥計見這術士已吃完了,遂向前給他算賬。胡半顛吃了兩吊二百錢,哪知胡半顛竟自一翻眼皮道:「先給我記賬吧!」

  那夥計一聽,不禁笑道:「什麼?記賬,你這是成心跟我們開玩笑哇!爺台,您看這已快到午飯時,跟著就上客了,我們沒工夫跟您玩笑,趕快給錢吧!」

  胡半顛把眼一翻道:「望江樓夥計真個與眾不同,怎麼我跟你說的明明白白,你反倒裝傻?你怕耽誤工夫,我也在你們這呆不起啊!」

  說著就要拿那布招牌。堂倌立刻把面色一沉道:「爺台,你這可是成心擠落人。我們跟你素不相識,吃喝完了,輕描淡寫的,說了這麼『寫賬』兩個字,你琢磨著有這麼容易的事嗎?紅口白牙的,吃完了不給餞,要全這麼著,掌櫃的連老婆孩子賠上也不夠,趁早給錢吧!你想白吃我們,那算妄想。我們這兒憑血本賺錢,給你記賬倒容易記,我們往哪兒找你去?」

  胡半顛道:「夥計,你這可是不開眼!我胡半顛雖是走江湖相士,可是哪一年也得在這望江樓作幾個月生意,難道我為你們這兩吊錢把這個大碼頭的路子賣了嗎?你要說我不給錢走不了,那麼我就住在你們這,你管飯,我倒省事了。」

  夥計一見這胡半顛竟要撒賴,彼此一使眼色,往前湊著說道:「你這叫破著不要臉了,你身上沒穿樹葉,沒錢剝衣裳,痛痛快快拿錢吧!」

  這個夥計心裡想著方才的碴兒,立刻向前一湊,一揚手,說了聲:「你太不要臉了!」

  竟照著相士臉上打去。胡半顛一偏頭,堂信一掌打空,人已不見,就覺著背後生風,被人按了一下,隨即撞在桌角上。那兩個夥計撲過來,一齊動手。這時樓—上一共有三撥飯座,見堂倌要群毆相士,未免站起來要過來攔阻。那胡半顛如無其事的,向座上的客人道:「趁早少管閒事,誰勸這夥架,准可跟著打人命官司。」

  這三個堂倌竟自惡虎撲食的撲上來,這個一拳,那個一腳,可是這胡半顛身形飄忽如風,這三個堂倌哪會摸得著他一指?反倒你撞我一下子,我撞你一下子,自己跟自己亂碰亂撞。只這兩丈數尺寬的走道,胡半顛好似置身廣場裡。雖有三個堂倌圍攻,依然進退從容,嘻笑著挑逗,把三個夥計轉得暈頭轉向,全冒了汗。

  鷹爪王高坐座頭,撚須微笑的看熱鬧,這時夏侯英可有些看不過,遂一推坐凳站了起來,厲聲說道:「相好的,吃完了人家還敢戲耍人家,你也太橫了!」

  夏侯英往前一縱身,欺到胡半顛身旁,往外撒招就打。夏侯英哪又知道此人是鳳尾幫中有數的人物,假扮相士,有意戲耍,把望江樓鬧了個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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