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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碑、記(3)


  ◇西征記

  癸卯秋,以巨舟千艘,載甲七十萬。是日,天風東發,揚帆溯流,西征荊楚。榪旗之後,纜解舟行,時兩岸諸山,墨雲靉靆,左雷右電,江潮洶湧,群鳥萬數,挾舟翅焉。

  少頃,有蛇自西北浮江趨柁,朕親視之,斯非神龍之化若是歟?果天不我舍,加龍神運機,則西鄙之寇如豺狼之被獵,不旬日必至於麾下。

  次日,舟師抵採石,泊牛渚磯。未幾,一龜一蛇,浮凝柁後,略不畏人,如此終半晝不異。斯急流之所,疑其然,怪之。見船未巨鼓一枚,恐妨戰鬥,即令左右將施神廟。語既,鼓行。複視之,莫知龜蛇之所在。已而師行,由梁山磯,其江陝隘,巨舟輻輳,見對立嵬山怪石穿空,奔濤峻急,樹生崖畔,礙鳥道以披雲。罷觀之後,駕櫓飛帆,暮泊蕪湖之西江。天風漸作,水陸音生,驚濤泊岸,氣起溟濛。是夕,止趨就纜。

  至旦,風猶未止,仍泊是江。遙見江心一山,挺然淩空,崷然插水,首有廟焉。惟諸將輕舸如織梭而上下。朕謂左右曰:「若是者何如?」對曰:「是山之神,擅禍福以致是,所以諸將往禱焉。」須臾,逆風止,順風生,於是浮游而前。

  數日,越樅陽,渡漢武射蛟之所。半晝抵皖城。寇舟不戰,水陸固守。朕命諸將以舟系水,以步疑陸,鼓噪而進。不逾時,空其江盡為我有。於是宵晝弗停,次日午後,兵抵潯陽之下。與彼交戰,再沖再折,凡若此者三。彼負而我勝,友諒遁逃,遺將伏降。朕命能者葺城守之,班師建業。

  籲!兵,凶事耳。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朕命甲士露鋒刃,比縳首惡以來前。其良民安,無誤遭者耶?荷上帝黙相,兵無血刃,潯陽以平,民獲康哉!

  ◇蘭亭流觴曲水圖記

  古蘭亭流觴曲水圖一卷。俯清流而弗湍,仰茂林而幽靜。亭坐一人,下視遊鵝。一裀一皮,二人露列。流側,一授一接。松下二人:一撚髯而問,一凝卷而聽。岩傍一人,神倦而伸身。澗右一人,一手舉卷,一手握筆按膝。竹間二人:一卷軸已成,一回身以軸而授老。竹下二人,一年邁屈脊抱膝,棄卷而息;一臨流而探杯。澗北二人:一據膝而問,一以手印地而聽。又竹邊二人:一收卷而卷,一紐頸而觀詩。底一人:安筆硯,整衣冠而坐。其潁川庾蘊,過酒覆杯,交睫不開,僕者撼之。參軍楊模隔流而躍,如伶人狀。王獻之攝衣而憩。王肅之將俯流而取觴。司馬虞說凝軸以言。呂系側身以手踞地而聽。後綿酩酊握卷坐寢。孔熾酒後持卷仰觀。劉密袒衣樓臂以取覆杯。王玄之、王彬之相揖而構詞。謝繹搔疥。王徽之舉幅執筆而書。勞夷擊杯鵲下。徐豐之玩鵲遞觴。華耆停杯他視。曹華開卷。王蘊之攘臂肆坐。卞迪迎流欲觴。謝萬回顧長松。曹諲舒足回顧。華茂袒衣執筆。呂本握筆搔耳。虞穀捧觴而勸。他者:孫嗣掀髯而態度。袁嶠之贊他文。王豐之開卷誦之。首有童子十人:侍立者二,主器者一,擎瓶者二,掬酒者一,發杯者三,受酒者一。中者:遣滯杯者一。未有童子五人;捧殽者二,呼杯者一,縱杯者二。一卷凡六十人。內鳥一隻。其或吟,或詠,或醉,或眠,或俯,或仰,或起,或坐,或舞,或取,或趨,或止,曲盡其態,尤有異焉。皆始於一良工之胸,方有名於筆鋒之下,是可奇也。由斯知晉代之衣冠,人情之風美,有若是耶。故於洪武九年秋七月記。

  ◇盛叔彰全畫記

  朕觀世有萬物,若易者至易而不難,難者至難而不易。吾嘗謂定矣。

  一日,入裝背,所背者以數器足五色於前,疑其事而懷之。少間,遙見背生盛叔彰者,揮毫于古圖之上。於心惡之,將以為今古人異藝。況此圖歷代袐藏之物,物皆上品,安得而輕著筆耶?於是特趨而俯視,見古畫一卷,名曰上品,于中山頹水廢,間有存者,極其神妙,令人美玩,甚恨不全,何期盛叔彰運筆同前,色如初著,故曰全畫,是難得也。

  試問斯人,彼以全畫為妙,除此外更何?曰:「他無能,而亦頗畫山水。」曰:「彼圖既成,鬻之於市,人有買者乎?」曰:「近年以來缺。」曰:「非也。乃世亂方定,人各措衣食而不暇。爾當篤其志而務斯,他日買者,如流之趨下,可衣食終身。毋中道而廢,囑焉。」

  ◇僧智輝牛首山庵記

  洪武十年夏四月,有僧自遼之金山越海而來。其僧關內人,姓王氏。某歲出家於某寺,受業于某師,師與其名曰智輝,字曰朗。然其智輝殷勤於座下,周旋若干年,後長成,志在東遊元都,果而行之,得達至某寺。某年,拜指空於某寺。未幾,大將軍兵下中原,入胡都,智輝東往,欲渡鴨綠,閱金剛山,未遂初志而留禪金山。

  其地北接曠漠,彼處人少,寡禮義,尚殺伐。況人徙氈廬而北行,深入酷寒。智輝自思:此處地方,每歲未秋,勁風先至。三冬,江海為之合冰,山川雪凝,平地丈餘。智輝乃曰:「非茹腥膻而不能居此。方今中國有君,萬姓寧家。當此之際,吾不歸而奚往?」於是乎持錫星奔,攝雲山而西向。四月,渡滄海於登萊。當月至京師。朕召見之。與語,其僧問答聰敏,豁然有丈夫之氣,豈比泛泛之徒。於是敕往天界,使寧神以禪。

  居未三月,乃曰:「吾日中一食,樹下一宿,今居大廈,坐食煩人,豈不福將薄而禍臻!乞居山僻處,願得力耕火種,自為生計,以度天年,實吾初志也。」於是許之。

  不旬日,其僧來謁而辭,賜齋于西華門上。朕謂僧曰:「爾今既往,同行者幾?」曰:「同行者,有天界、蔣山二住持。」曰:「送行乎?」曰:「然。」

  於戲!美哉!世之學業者,如二山之住持,雖非通漏之輩,其尋常之僧遇之,安有相待若是耶!今爾僧向後果堅貞於釋氏,其名必不朽矣。特為之記。

  ◇遊寺記

  朕因憂慮既多,特入寺中,與禪者盤桓,暫釋幾冗之一時。入寺,既行,凡所到處,無不有佛。及至方丈,平視兩壁,皆懸水墨。高僧凡四軸:六人一軸;三禪海水一軸;了經松下一軸;撫鹿溪邊一軸,樂水於岩前。

  嗚呼!住持者志哉!所以設此,意在感動心懷,堅立寂寞之機,甚得其宜也。何以見之?如三禪海水者,其海潑天飛浪,煙海四際,其高僧凝然舉塵而揮,鼎足而坐,可謂奇矣。動修者一也。又了經於松下,對月於昊穹,可謂清之極。矣複有一僧,前撫鹿於溪,後山神以密護,可謂行至矣。又坦然而無慮,樂然而無憂,樂水於山根,可謂寂寞而已。斯四轉六人,足可堅修者之心。朕為斯而樂,至暮而歸。

  餘月複至寺,由東廡而入,見畫像圖形皆男女夾雜,濃梳艶褁者紛然。將謂動小乘而堅大乘也。徐至苑中,見有數架侈上薔薇。朕亦謂非宜也。

  少時,憩方丈,顧左右壁,亡其前日所有高人四軸,不覺興歎矣。何哉?所以歎者,不惟畫於薔薇不合有,而有四軸高僧當懸,除去皆非所宜,故興歎息焉。

  ◇靈穀寺記

  朕起寒微,奉天繼元,統一華夷,鼎定金陵,宮室于鐘山之陽,密邇保志之刹。其營修者,升高俯下,日月殿閣,有所未宜,特敕移寺,凡兩遷方已。

  當欲遷寺之時,命太師于諸山擇地。及其歸告,乃雲山川形勢,非尋常之地。其旁川曠水縈,且左包以重山,右掩以峻嶺,皆矗穹岑,排森松以摩霄漢,虎嘯幽谷,應孤燈而侶影,鶯轉岩前,啟修人之清興。飲潔流於山根,洗缽於湍外,魚躍於前淵,鳥棲于喬木,鹿鳴呦呦,為食野之萍。雲之若是。既聽斯言,朕歡忻不已。此真釋迦道場之所也。

  即日召工曹,會百工,趨所在而建址。百工聞用伎以妥保志,曜靈佛法,人皆如流之趨下。嗚呼!地勢之勝,豈獨禽獸、水族之樂!伎藝之人,惟利是務,雲何聞建道場,不憚勞苦,一心歸向?自洪武某年某月某日時某甲子工興,至某月日時,工曹奏朕,為釋迦道場役百工,各施其伎。今百工告成朕,善其伎,特命禮曹賜給之。

  工曹複奏:伎藝若是,有犯役者五千餘人,為之奈何?朕忽然有覺。噫!佛善無上,道場既定,安可再罪!當體釋迦大慈大憫,雖然真犯,特以眚災,一赦既臨,輕者本勞而役,死者本死而生。歡聲動地,感佛慈悲。籲!佛之願力,輝增日月,法輪建樞,燈繼香連。於戲,盛矣哉!願力之深乎?

  然是時,國務浩繁,不暇禮視,身雖未至,夢遊幾番。此觀之歟?夢之歟?嗚呼!未嘗不欲體佛之心,而謂眾生誤,奈何愈治而愈亂,不治而愈壞,斯言乃格前王之所以。今欲寬不可,猛不可,奈何!

  然一日,潔已而往禮視。去將近刹餘裡,俄穀深處,嵐霞之杪,出一浮圖。又一裡,既將近三門,立騎四顧,見山環水迂,禽獸之所以,果然左群山、右峻嶺,北倚天之疊嶂,複窮岑以排空,諸巒佈勢:若堆螺髻於天邊,朝鶴摩天而翅去,暮猿挽樹而跳歸,喬松偃蹇於崖畔,洞雲射五色以霞天,此果白毫之像耶?穀靈之見耶?朕欲有謂而恐惑人,故黙是耳。今天人師有殿,諸經有閣,禪室有龕,雲水有寮,齋有大廈,香積之所周全,莊嚴備具,以足朕心矣。故敕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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