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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封事書


  五月二十日,宣義郎左拾遺內供奉臣張九齡謹再拜死罪死罪,上書開元神威皇帝陛下:

  臣所以上事,以臣愚見,並當時尤切,不敢飾詞,伏願陛下親覽可否之宜,幸甚幸甚。臣伏以陛下自克清內難,光宅天下,常欲躋人于富壽,致國于太平。聖慮每勤,德音屢發,然猶黎人未息,水旱為憂,臣竊伏思之,有由然矣。臣聞乖政之氣,發為水旱,天道雖遠,其應甚速。昔者東海殺孝婦,旱者久之。一吏不明,匹婦非命,則天為之旱,以昭其冤。況今六合之間,元元之眾,莫不懸命于縣令,宅生於刺史,陛下所與共理,此尤親於人者也。多非其任,徒有其名,致旱之由,豈惟孝婦一事而已?是以親人之任,宜得其賢;用才之道,宜重其選。

  而今刺史、縣令,除京輔近處雄望之州,刺史猶擇其人,縣令或備員而已。其餘江淮、隴蜀、三河諸處,除大府之外,稍稍非才。但於京官之中出為州縣者,或是緣身有累,在職無聲,用於牧宰之間,以為斥逐之地;或因勢附會,遂忝高班,比其勢衰,且無他責,又謂之不稱京職,亦乃出為刺史。至於武夫流外,積資而得,官成于經久,不計於有才,諸若此流,盡為刺史。其餘縣令已下,固不可勝言。蓋甿庶所系,國家之本務,本務之職,反為好進者所輕;承弊之人,每遭非才者所擾。陛下聖化,從此不宣,皆由不重親人之選,以成其弊,而欲天下和洽,固不可得也。

  古者刺史入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莫不於其所重,勸其所行。臣竊怪近俗偏輕此任。今朝廷卿士,入而不出,於其私情,遂自得計。何則?京華之地,衣冠所聚,子弟之間,身名所出,從容附會,不勞而成。一出外藩,有異於此,人情進取,豈忘於私?但立法制之,不敢違耳。原其本意,固私是欲。今大利在於京職,而不在於外郡,如此,則智能之士,欲利之心,日夜營營,寧有複出為刺史、縣令?而陛下國家之利,方賴智能之人,此輩既自固而不行,在外者又技癢而求入,如此,則智能之輩,常無親人之責,陛下又未格之以法,無乃甚不可乎?故臣愚以為欲理之本,莫若重刺史、縣令。此官誠重,智能者可行。正宜懸以科條,定其資歷:凡不曆都督、刺史有高第者,不得入為侍郎、列卿;不曆縣令有善政者,亦不得入為台郎、給、舍郎。雖遠處都督、刺史,至於縣令,以久差降,以為出入,亦不得十年頻在京職,又不得十年盡任外官。如此設科,以救其失,則內外通理,萬姓獲寧。如積習為常,遂其私計,陛下獨宵衣旰食,天下亦未之理也。

  又古之選用賢良,取其稱職,或遙聞而辟召,或一見而任之。是以士修素行,不圖僥倖,群小不逮,亦用息心,以故奸偽自止,流品不雜。今天下未必理於上古,而事務日倍於前,設為不正其本,而設巧於末。所謂末者,吏部條章,動盈千百,刀筆之吏,辨析毫釐,節制搶攘,溺于文墨,胥徒之猾,又緣隙而起。臣以為始造簿書,以備用人之遺亡耳,今反求精於案牘,不急於人才,亦何異遺劍中流,而刻舟以記?去之彌遠,可為傷心。凡有稱吏部之能者,則曰「從縣尉與主簿,從主簿與縣丞」,斯選曹執文而善知官次者也。惟據其合與不合,不論賢與不肖,大略如此,豈不謬哉!陛下若不以吏部尚書、侍郎為賢,必不授以職事。尚書、侍郎既以賢而受委,豈複不能知人。人之難知,雖自古所慎,而拔十得五,其道可行。

  今則執以格條,貴於謹守。幸其心能自覺者,每選於所拔,亦有三人五人。若又專固者,則亦一人不拔。據資配職,自以為能。為官擇人,初無此意。故使時人有平配之議,官曹無得賢之實。朱紫同色,清濁不分,是於聖朝,有何禆益?故臣以為選部之法,弊於不變。變法之《易》,在陛下煥然行之。假且今之銓衡,欲自為意,亦限行之已久,動必見疑,遂用因循,益為浮薄。今若刺史、縣令精核其人,即每當管之內,應有合選之色,先委考其才行,堪入品流,然後送台。台又推擇,據所用之多少,為州縣之殿最。一則州縣慎其所舉,必取入官之才;二則吏部因其有成,無多庸入之數。縱有不任送者,妄起怨端,且猶分謗於外台,不至喧嘩于南省。今則每歲選者,動以萬計,京師米物,為之空虛。豈多士若斯,蓋渝濫至此。而欲仍舊致理,難於改制,祇益文法煩碎,賢愚渾雜。就中以二詩一判,定其是非,適使賢人君子,從此遺逸。斯亦明代之闕政,有識者之所歎息也。

  夫天下雖廣,朝廷雖眾,而士之名賢,誠可知也。若使毀譽相亂,聽受不明,事將已矣,無複可說。如知其賢能,各有品第,每一官缺,而不以次用之,則是知而不為,焉用彼相?借如諸司清要之職,當用第一之人,及其要官闕時,或以下等叨進。以故時議無高無下,惟論得與不得,自然清議不立,名節不修。上善則守志而後時,中人則躁求而易操。何哉?

  朝廷若以令名進人,士子亦以修名而獲利,而利之所出,眾則趨焉。已而名利不出於清修,所趣多歸於人事。其小者苟求取得,一變而至阿私;其大者許以分義,再變而成朋黨。斯並教化漸漬,使之必然。故於用人之際,不可不第高下。若高下不可妄幹,天下士流必刻意修飾,思齊日眾,刑政自清。此皆興衰之大端,焉可不察?《易》曰:「履霜堅冰至。」言聖人之見終始之征矣。臣今所言上刺史、縣令等事,一皆指實。縱臣所欲變法,不合時宜,伏望更發睿圖,及詢于執事,作為長算,振此頹風,使官修其方,人受其福,天下幸甚。

  伏惟陛下聰明神武,動以聖斷,正當可為之運,未行反本之法。微臣企竦,竊有所望。伏願少留宸睠,稍覽愚誠,必無可施行,棄之非晩。不勝塵露禆補之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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