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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古文辨


  《尚書》古文,出孔子壁中。安國,孔子後,悉得其書。考伏生所傳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以授都尉朝倪寬。于時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班固謂遷書載《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考諸《史記》,於《五帝本紀》載《堯典》、《舜典》文。于《夏本紀》,載《禹貢》、《皋陶謨》、《益稷》、《甘誓》文。于《殷本紀》,載《湯誓》、《高宗肜日》、《西伯戡黎》文。于《周本紀》,載《牧誓》、《甫刑》文。于《魯周公世家》,載《金縢》、《無逸》、《費誓》文。于《燕召公世家》,載《君奭》文。于《宋微子世家》,載《微子》、《洪范》文。凡此皆從安國問故而傳之者,乃孔壁之真古文也。然其所載不出二十九篇外,惟《湯誥》載其文百三十字,《太誓》載其文九十七字。良由十六篇未奉詔旨立博士設弟子,安國不敢私授諸人。故自膠州庸生而下,至於桑欽所習者,仍二十九篇而已。

  東漢之初,扶風杜林得漆書於西州,以授徐巡、衛宏,於是賈逵作訓,馬融作傳,鄭康成注解,余若尹敏、孫期、丁鴻、劉祐、張楷、孔喬、周盤,類從漆書之學,初不本于安國。而孔穎達《正義》,謬稱孔所傳者,賈逵、馬融等皆是。又言鄭意師祖孔學,而賤夏侯、歐陽等,由穎達不察見古文字,即以為安國所傳,亦粗疏甚矣。漆書古文,雖不詳其篇數,而馬、鄭所注實依是書,陸氏《釋文》,采馬氏注甚多,然惟今文暨小序有注,亦無一語及增多篇文,是賈、馬、鄭諸家未睹孔氏古文者也。

  《後漢書·孔僖傳》自安國以下,世傳《古文尚書》,《連叢子》亦載孔大大與僖子季彥問答。大大曰:「今朝廷以下,四海以內,皆為章句內學,而君獨治古義,盍固已乎。」季彥答曰:「先聖遺訓,壁出古文。臨淮傳義,可謂妙矣。而不在科策之例,世人固莫識其奇,賴吾家世世獨修之。」若是則壁中之書,僖家具存矣。獨怪肅宗幸魯,遇孔氏子孫,備具恩禮。僖家既有臨淮傳義,其時上無挾書之律,下無偶語之禁,何不於講論之頃,一進之至尊。上之東觀,乃秘不以示人乎?竊意僖家古義,亦無異博士所傳之篇目,是僖亦未睹孔氏增多之古文也。

  趙岐注《孟子》,高誘注《呂覽》,杜預注《左傳》,遇孔氏增多篇內文,皆曰逸書。惟許慎《說文序》謂《易》稱孟氏,《書》孔氏,《詩》毛氏。夫以賈、馬、鄭諸儒,均未之見,許氏何由獨得之?其撰《五經異義》,於舜典禋于六宗。一六宗者,上不謂天,下不謂地,旁不謂四方,居中恍惚,助陰陽變化,此歐陽生、大小夏侯氏說也。一《古尚書說》,六宗者謂天宗三、地宗三。天宗,日、月、北辰也。地宗,岱山、河海也。日月為陰陽宗,北辰為星宗,岱山為山宗,湖海為水宗。所謂《古尚書說》者,賈逵之說,本之漆書者也。使許氏稱孔氏書,則四時寒暑日月星水旱之氣,亦必舉之矣。乃僅述歐陽、夏侯、賈氏之說,則慎實未見孔氏古文者也。

  譙周《五經然否論》援《古文書說》,以證成王冠期,考今孔傳無之,則周亦未見孔氏古文者也。《正義》謂王肅注《書》,始似竊見孔傳,故注亂其紀綱為夏太康時,然考陸氏《釋文》,所引王注不一。並無及於增多篇內隻字,則肅亦未見孔氏古文者也。

  《正義》又:「《古文尚書》,鄭沖所授,沖在高貴鄉公時,業拜司空。高貴鄉公講《尚書》,沖執經親授,與鄭小同俱被賜。使得孔氏增多之書,何難上進。其後官至太傅,祿比郡公,幾杖安車,備極榮遇,其與孔邕、曹羲、荀顗、何晏,共集《論語》訓注,奏之于朝,何獨孔書止以授蘇愉,秘而不進。又《論語解》雖列何晏之名,沖實主之。若孔書既得,則或謂孔子章引書,即應證以君陳之句,不當複用包鹹之訓,謂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辭矣,竊疑沖亦未見孔氏古文者也。

  《正義》又引《晉書》,皇甫謐從姑子外弟梁柳,得《古文尚書》,故作《帝王世紀》,往往載孔傳五十八篇之書,夫士安既得五十八篇之書,篤信之,宜於《世紀》均用其說。乃孔傳謂堯年十六即位,七十載求禪,試舜三載,自正月上日至堯崩二十八載,堯死壽一百一十七歲,而《世紀》則:「堯年百一十八歲。」孔傳謂「舜三十始見試用,曆試二年,攝位二十八年。即位五十年,升道南方巡守,死於蒼梧之野,而葬焉,壽百一十二歲」。而《世紀》則:「舜年八十一即真,八十三而薦禹,九十五而使禹攝政,攝五年,有苗氏叛,南征,崩於鳴條,年百歲。」孔傳釋「文命」,謂外布文德教命,而《世紀》則:「足文履已,故名文命,字高密。」孔傳釋「伯禹」,謂禹代鯀為崇伯。而《世紀》則:「堯封為夏伯,故謂之伯禹。」孔傳釋《呂刑》:「呂侯為天子司寇」,而《世紀》則「呂侯為相」。所述多不相符,竊疑謐亦未見孔氏古文者也。

  然則增多十六篇,自漢迄西晉,蔑有見者。一旦東晉之初,古文五十九篇俱出,而並得孔氏受詔所作之傳,學者有不踴躍稱快者乎?于焉諸儒或說大義,或成義疏,或釋音義,越唐及汴宋,莫敢輕加擬議。南渡以後,新安朱子始疑之。伸其說者,吳棫、趙汝談、陳振孫諸家,猶未甚也。迨元之吳澄,明之趙汸、梅鷟、鄭瑗、歸有光、羅敦仁,則攻之不遺餘力矣。

  蓋自徐邈注《尚書逸篇》三卷,晉人因而綴輯,若拾遺秉滯穗以作飯,集雉頭狐腋以為裘,于大義無乖。而遺言足取,似可以無攻也。論其大略,傳文之可疑者,安國嘗注《論語》矣。《堯曰篇》「予小子履」十句注:「是伐桀告天之文。」《墨子》引《湯誓》若此,而傳以釋《湯誥》,在克夏之後,雖有周親二句注:「親而不賢則誅之,管、蔡是也。」仁人,謂箕子、微子,來則用之。而傳則,紂至親雖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傳注出自一人之手,而異其辭,何與?《史記·殷本紀》:殷之太師、少師持其祭器奔周。《周本紀》:紂殺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強抱其樂器奔周。《宋世家》:微子數諫紂,紂弗聽。及去,未能自決,乃問于太師、少師,太師、少師勸微子去,遂行。則今文《微子篇》所父師、少師,自有其人。史遷受書于安國,其說必本于安國也,乃今孔傳:父師、太師、三公,箕子也。少師、孤卿,比干也。夫三仁皆殷王子父師,若系箕子,殷人尚質。其語兄之子必呼其名,惟出於疵之口,故稱微子曰王子也。班氏《古今人表》亦書太師疵、少師強姓名,流傳有自,而偽託孔傳者不知也。至於《賄肅慎之命》注:「東海駒驪、扶餘、馯貊之屬,武王克商,皆通道焉。」考《周書·王會篇》北有稷慎,東則濊良而已,此時未必即有駒驪、扶餘之名。且駒驪主朱蒙,以漢元帝建昭二年始建國號,載《東國史略》,安國承詔作書傳時,恐駒驪、扶余尚未通于上國,況武王克商之日乎?

  序文之可疑者:《三墳》言大道,《五典》言常道。遁辭易窮,分之無可分也。贊《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無稽勿聽,刺之無可刺也。古文之存於今者,惟《岣嶁禹碑》,奇古難識。其諸壇山石,岐陽獵碣,以及夏殷周鼎鐘鬴鬲敦卣盤鳦之屬,並不作科鬥文。何獨孔壁所藏書獨用之,殆不過張皇其辭,以欺惑後世焉爾。又言以所聞伏生之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此金華王柏所:古文之書,初無補於今文,反賴今文而成書者已。且如司馬氏問故于安國,載入《史記》諸篇,字句多別。今四十九篇中,凡今文所有,悉與伏生所授無異辭,則作序者初不見孔壁古文,僅增多二十五篇而已。且班固《漢志》,劉歆《移太常博士書》,荀悅《漢紀》,顏師古注《漢書》,增多祗十六篇。而安國承詔為五十九篇作傳,若是,則諸家所,翻不足信也。

  《史記·孔子世家》稱「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早卒。」《自序》有:「予述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又:「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是安國之卒,本在太初以前。若巫蠱事發,乃征和二年;距安國之沒,當已久矣。《漢紀》孝成帝三年,劉向典校經傳,考集異同。于《古文尚書》:「武帝時,孔安國家獻之。」則知安國已沒,而其家獻之。《漢書》、《文選》,鋟本流傳,偶脫去家字爾。若班氏:「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乃史家追述古文所以不列學官之故;而《序》言會國有巫蠱事,經籍道息。乃出自安國口中,不亦刺繆甚乎?自高齋十學士登之《文選》,後之學者,遂不敢非,是不可以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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