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國藩 > 曾國藩文集二 | 上頁 下頁


  文字者,以代語言,記事物名數而已。其流別大率十有一類。著作敷陳,發明吾心之所欲言者,其為類有二:無韻者曰著作,辯論之類;有韻者曰詞賦,敷陳之類。人有所著,吾以意從而闡明之者,其為類一,曰敘述注釋之類。以言告於人者,其為類有三:自上告下,曰詔誥檄令之類;自下告上,曰奏議獻策之類;友朋相告,曰書問箋牘之類。以言告於鬼神者,其為類一,曰祝祭哀吊之類。記載事實以傳示子後世者,其為類有四:記名人,曰紀傳碑表之類;記事蹟,曰敘述書事之類;記大綱,曰大政典禮之類;記小物,曰小事雜記之類。凡此十一類,古今文字之用,盡於此矣。其九類者,占畢小儒,夫人而能為之。至詞賦敷陳之類,大政典禮之類,非博學通識殆庶之才,烏足以涉其藩籬哉?

  造句約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曰愜適。雄奇者,瑰瑋俊邁,以揚馬為最;詼詭恣肆,以莊生為最;兼擅瑰瑋詼詭之勝者,則莫盛于韓子。愜適者,漢之匡、劉,宋之歐、曾,均能細意熨貼,樸屬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強企。愜適者,詩書醞釀,歲月磨練,皆可日起而有功。愜適未必能兼雄奇之長;雄奇則未有不愜適者。學者之識,當仰窺於瑰瑋俊邁,詼詭恣肆之域,以期日進于高明。若施手之處,則端從平實愜適始。

  友人錢塘戴醇士熙,嘗為餘言:「李伯時畫七十二賢像,其妙全在鼻端一筆,面目精神,四肢百體,衣褶靴紋,皆與其鼻端相准相肖。或端拱而凝思,或欹斜以取勢,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或若鱗身蛇軀之詭趣,皆自其鼻端一筆以生變化,而卒不離其宗。」國藩以謂斯言也,可通於古文之道。夫古文亦自有氣焉,有體焉。今使有人於此,足反居上,首顧居下。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則見者謂之不成人。又或頤隱于齊,肩高於頂,五管在上,兩髀為脅,則見者亦必反而卻走。為文者,或無所專注,無所歸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氣不能舉其體,則謂之不成文。故雖長篇巨制,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謂鼻端之一筆者。譬若水之有幹流,山之有主峰,畫龍者之有睛。物不能兩大,人不能兩首,文之主意亦不能兩重,專重一處而四體停勻,乃始成章矣。

  知道者,時時有憂危之意,其臨文也亦然。仲尼稱:「《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於稽其類,其衰世之意邪?」蓋深有見於前聖之危心遠慮,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即夫子之釋《鹹》四、《困》三、《解》上等十一卦之爻辭,抑何其惕曆而深至也!蓋飽經乎世變之多端,則常有跋前疐後之懼;博識乎義理之無盡,則不敢為臆斷專決之辭。自孟子好為直截俊拔之語,已不能如仲尼之謙謹,而況其下焉者乎?後世如諸葛武侯之書牘,紆余簡遠,差明此義;而曾子固亦有宛轉思深之處,外此則辭與意俱盡,尚何謙謹之有?或辭之所至,而此心初未嘗置慮於其間,又烏知所謂憂危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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