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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先簏墓誌銘


  君諱夔,字先簏,肅甯苗氏。自幼讀書,即異常童,不好為科舉文藝,而竊耆六書形聲之學。讀許氏《說文》,若有夙悟。精研而力索,滯解而趣昭。已又得顧處士炎武《音學五書》,慕之彌篤,曰:「吾守此終身矣。」

  年二十餘,即撰《毛詩韻訂》,繼又撰《廣籀》一書。授徒窮鄉,制藝試帖之屬,不中有司程度,學子稍稍引去。君益冥心孤往,孑焉寡儔。間之河間城外,得漢時君子館磚,又得開元瓦于獻王墓旁。私獨欣喜,以為神者餉我,以慰寂寞。

  久之,道光十年,縣令王君聞而敬異,聘君主講翼經書院。明年,為學使沈侍郎維鎬所知,舉辛卯科優貢生。高郵大儒王氏念孫父子聞君之說,禮先於君,遂與暢論音學源流。由是譽望日隆。督學使者爭欲致之幕下,與共衡校。初隨編修汪君振基衡文山西,繼隨祁文端公俊藻衡文江蘇。所至甄撥宿儒,周覽山水。又以其暇編摩撰述,從事於其所謂聲韻之學。

  道光二十一年,祁公還京師,乃醵金刻君所著《說文聲訂》若干卷、《說文聲讀表》七卷、《毛詩韻訂》十卷、《建首字讀》一卷。君以為許叔重遺書,多有為後人妄刪,或附益者,乃訂正《說文聲類》八百餘事。顧氏《音學》所立古音表十部,宏綱已具,然猶病其太密,而戈麻既雜西音,不應別立一部,於是並耕、清及蒸、登於東、冬部,並歌、戈于支、脂部,定以七部,隱括群經之韻。書出,識者歎其精審。又數年,侍讀馮君譽驥視學山東,國藩薦君偕往,役未畢而先歸。於是君亦齒衰而倦遊矣。

  道光之末,京師講小學者,卿貳則祁公及元和吳公鐘駿,庶僚則道州何紹基子貞、平定張穆石舟、晉江陳慶鏞頌南、武陵胡焯光伯、光澤何秋濤願船。君既習于祁公,又與諸君傾抱寫誠,契合無間。子貞嘗命工圖己及石舟及君三人貌,蓑笠而處田間。蓋三人者,皆同年優貢,又皆有逸士之風,謂宜與負末者伍也。

  君既泊然無營,暇則徒步造訪諸君,與辨論前世音學,暨近人江、戴、段、孔諸家部分之多寡,意指之得失,褒譏亭決,窮日夜不倦。間亦過余劇談。歸自山東,余從容問:「東士亦有研究《說文》者乎?有得見吾子著述者乎?」

  曰:「有之。」

  「何以知之?」

  曰:「吾書中有自稱夔按雲者,東人稱引及焉。曾不知夔之為誰氏名也。」

  則相與拊掌大笑。君徐又曰:「吾家有戇僮,昨者日晏,吾責『豎子,何不具食?』僮輒報以『錢物罄矣,欲以何具?』吾柔聲謝之,僮乃不遜,竟去。吾今方躬治爨耳。」

  則又相與大笑。蓋君處困約,有以自怡如此。他日,君又語餘曰:「吾窮於世久矣。甘之若飴,死無所恨。獨平生著書,尚有數種未及刊刻,不能無耿耿於懷。」

  自余咸豐初出京,展轉兵間,至同治七年重入都門,昔之與君遊者,十人蓋八九死。君之嗣子玉璞來告,君以咸豐七年五月初七日逝矣,春秋七十有五。抱君所著書曰《說文聲讀考》者,曰《集韻經存》者,曰《韻補正》者,曰《經韻鉤沈》者,述君遺命,謂當送國藩觀覽,且以銘墓之文相屬。君且死,戒其子「必葬我眾書叢中。」

  其子乃擇君生平尤嗜之書,納諸棺中以徇。嗚呼!斯亦篤古之征已。銘曰:

  視以多歧而瞢,聽以雜奏而聾。
  技之精者,不能兩工;苦思專一,可與天通。
  課形而得聲,勘異而得同。
  黜陟百氏,惟許君是崇。
  胡學之旁達,而遇之不豐?
  抱此孤賞,永奠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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