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國藩 > 曾國藩文集 | 上頁 下頁
母弟溫甫哀詞


  咸豐五年十月,賊目偽翼王石達開,引其黨自湖北通城竄入江西。別有廣東匪徒,曰周培春、葛耀明、關志江者,自湖南茶陵州竄入,與石逆相聚於新昌縣。周培春等投歸石逆部下,願為前驅。石逆授之偽職將軍、總制,軍師、旅帥之類。兩逆黨者,合併為一。江西亂民從之如歸。贛水以西,望風瓦解。十一月初十日,攻陷瑞州府。明日,陷臨江。晦日,袁州繼陷。遂圍吉安。明年正月二十五日,陷之。余檄副將周鳳山,率九江之師入援。二月十八日,軍敗於樟樹鎮,而撫州、建昌兩府,以是月之季,相踵淪沒。國藩躬率水陸諸軍,自湖口入援;而南康又沒於賊矣。九江自為賊踞如故。凡江西土地,棄之賊中者為府八,為州若縣若廳五十有奇,天動地岌,人心惶惶,訛言一夕數驚,或奔走奪門相踐死。楚軍困於江西,道閉不得通鄉書,則募死士,蠟丸隱語,乞援于楚。賊亦益布金錢,購民間捕索楚人緻密書者,殺而榜諸衢。前後死者百輩,無得脫免。

  吾弟國華溫甫,自湘中間關走武昌乞師,以拯江西。於是與劉騰鴻峙衡、吳坤修竹莊、普承堯欽堂,率五千人以行。而巡撫胡公奏請以溫甫統領軍事。出入賊地。盛暑鏖兵,凡攻克咸甯、蒲圻、崇陽、通城、新昌、上高六縣。以六月三十日銳師翔於瑞州,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問。而溫甫亦積勞致疾矣。七月十六日,棹小舟舁疾至南昌。兄弟相見,深夜情情,喜極而悲,涕泣如雨。弟疾寢劇,治之多方不效。至九月乃痊,複還瑞州營次。

  瑞州故有南北兩城,蜀水貫其中。劉騰鴻軍其南,溫甫與普承堯軍其西北。賊於東隅通外援,市易如故。七年正月,予率吳坤修之師,自奉新至東路,始合長圍。掘塹週三十裡,溫甫則大喜:「吾攻此城,久不舉。今茲事其集乎!」

  不幸遭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喪。入裡門,宗族鄉黨爭來相吊,亦頗相慶慰。國藩得拔其不肖之軀,複有生還之一日,溫甫力也。溫甫既出嗣叔父,以咸豐八年二月降服期滿,複出抵李君續賓迪庵軍中。李君與溫甫為婚姻,益相與講求戎政,晨夕諮議。是時九江新破,強悍深根之寇一掃刮絕,李君威名聞天下。又克麻城,蹴黃安,喋血皖中,連下太湖、潛山、桐城、舒城四縣。席全盛之勢,人人自以無前。師銳甚。溫甫獨以為常勝之家,氣將竭矣,難可深恃。時時與李君深語悚切,以警其下;亦以書告予籲上。競以十月十日軍敗,從李君殉難廬江之三河鎮。嗚呼!痛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師,千里赴援,摧江西十萬之賊而無所頓;今以皖北百勝之軍,萃良將勁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而吾弟適丁其厄,豈所謂命耶?常勝之不足深恃。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肯退師以圖全。營壘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與李君,以初十之夕並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圖脫免。豈所謂知命者耶?遂綴詞哭之。詞曰:

  觵觵我祖,山立絕倫。有蓄不施,篤生哲人。
  我君為長,魯國一儒;仲父早世,有季不孤。
  恭惟先德,稼穡詩書。小子無狀,席此慶餘。
  粲粲諸弟,雁行以隨。吾詩有雲:「午君最奇」。
  挾藝幹人,百不一售。彼粗穢者,乃居吾右。
  抑塞不伸,發狂大叫;雜以嘲詼,萬花齊笑。
  世不吾與,吾不世許。自謂吾虎,世棄如鼠。
  相舛相背,逝將去女。一朝奮發,仗劍東行,
  提師五千,往從阿兄。何堅不破?何勁不摧?
  躍入章門,無害無災。塤篪鼓角,號令風雷;
  昊天不吊,鮮民銜哀。見星西奔,三子歸來。
  弟後季父,降服以禮。匝歲告闋,靡念苞杞。
  出陪戎幄,匪辛伊李。既克潯陽,雄師北邁。
  劃潛剜桐,群舒是嘬。豈謂一蹶,震驚兩戒!
  李既山頹,弟乃梁壞。覆我湘人,君子六千。
  命耶數耶?何辜於天!我奉簡書,馳驅嶺嶠。
  江北江南,夢魂環繞。卯慟抵昏,酉悲達曉。
  莽莽舒廬,群凶所窟。積骸成嶽,孰辨弟骨。
  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崢嶸廢壘,雪漬風飄。
  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實負弟,茹恨終古。

  予于道光甲辰寄諸弟詩有雲:「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

  辰君謂弟澄侯,生庚辰歲。午君謂溫甫,生壬午歲。老沅謂沅甫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