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國藩 > 曾國藩書劄8 | 上頁 下頁
複劉霞仙中丞 同治九年正月末


  十二月初接八月二十六日惠書及《繹禮堂記》,敬悉興居康勝,勤學不倦,所居疑在蓬島之間,置身若在周秦以前。非泊然寡營,觀物深窈,玩希聲而友前哲,殆未足語於此。研究「三禮」,洞澈先王經世宰物之本,達于義理之原,遂欲有所撰述,以覺後世之昏昏。甚盛甚盛,欽企何窮!

  國藩於《禮經》亦嘗粗涉,其藩官事繁冗,莫竟其業。所以沮滯而不達者,約有數端:蓋禮莫重於祭,祭莫大於郊廟,而郊祀裸獻之節,宗廟時享之儀,久失其傳。雖經後儒殷勤修補,而疏漏不完,較之《特牲》、《少牢饋食》兩篇詳略迥殊,無由窺見天子諸侯大祭致嚴之典。軍禮既居五禮之一,吾意必有專篇細目如戚元敬所紀各號令者,使伍兩卒旅有等而不幹坐作,進退率循而不越。今十七篇獨無軍禮,而江氏永、秦氏蕙田所輯,乃僅以兵制、田獵、車戰、舟師、馬政等類當之,使先王行軍之禮無緒可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古禮殘闕若此,則其他雖可詳考,又奚足以經綸萬物?前哲化民成俗之道,禮樂並重,而國子之教,樂乃專精。樂之至者,能使鳳儀獸舞,後聖千載聞之忘味,欲窺聖神製作,豈能置聲樂於不講?國藩於律呂樂舞茫無所解,而曆算之學有關於制器、審音者亦終身未及問津,老鈍無聞,用為深恥。夫不明古樂,終不能研究古禮,國藩之私憾也。郊廟祭儀及軍禮等殘闕無征,千古之公憾也。是皆用以自沮而不達者也。

  所貴乎賢豪者,非直博稽成憲而已,亦將因其所值之時、所居之俗而創立規制,化裁通變,使不失乎三代制禮之意,來書所謂苟協於中,何必古人是也。然時俗亦有未易變者。古時祭祀必有主婦聘饗,亦及夫人,誠以在宮雍雍,斯在廟肅肅。妃匹有篤恭之德,乃足以奉神靈而理萬化,所謂有《關雎》《麟趾》之精意,而後可行《周官》之法度也。自陽侯殺繆侯,而大饗廢夫人之禮。後世若以主婦承祭,則驚世駭俗,譏為異域。然全行變革,則又與《采蘩》《采蘋》諸詩之精義相悖。古之宮室與後世異,議禮之家必欲強後代之儀節就古人之室制,如《明史》載品官冠禮幾與《儀禮》悉合,不知曰東房西牖,曰房內戶東,曰坫,明世已無此宮室也。然稍師《儀禮》之法,則堂庭淺狹,必有齟齬而難行者。誠得好學深思之士,不泥古制,亦不輕徇俗好,索之幽深而成之易簡,將必犁然有當于人心。

  國藩於婚、喪、祭三禮,亦頗思損益《涑水書儀》、《紫陽家禮》撰訂一編,以為宗族鄉党行習之本,守官少暇。不克斟酌禮俗之中,卒未能從容為之,斯亦自沮而不達之一端也。閣下山居靜篤,將為《禮經發微》及《或問》等書,何不先取此三禮撰著鴻篇。使品官士庶可以通行用今日冠服拜跪之常而悉符古昔仁義等殺之精,倘亦淑世者所有事乎?

  來書又以文章欲追歐陽公輩而與之並,而志願有大於此者將決然而棄去。抑兩利而俱存,就鄙人而蔔取捨。國藩竊維道與文之輕重,紛紛無有定說久矣。朱子《讀唐志》謂歐陽公但知政事與禮樂不可不合而為一,而不知道德與文章尤不可分而為二,其譏韓、歐裂道與文以為兩物,措辭甚峻。而歐陽公《送徐無黨序》亦以修之于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分為三途:其雲修之身者,即叔孫豹所謂「立德」也;施之事、見之言者,即豹之所謂「立功」、「立言」也。歐公之意蓋深慕立德之徒,而鄙功與言為不足貴,且謂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者皆為可悲,與朱子譏韓公先文後道,譏永嘉之學偏重事功,蓋未嘗不先後相符。朱子作《讀唐志》時豈忘歐公《送徐無黨》之說?奚病之若是哉?

  國藩之愚,以為事功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苟為無命,雖大聖畢生皇皇,而無濟於世。文章之成否,學問居其三,天質居其七,秉質之清濁厚薄,亦命也。前世好文之士不可億計,成者百一,傳者千一,彼各有命焉。孔子以斯文之將喪未喪歸之天命,又因公伯寮而謂道之行廢由命。孟子亦以聖人之于天道,歸之於命。然則文之興衰,道之能行能明,皆有命焉存乎其間。命也者,彼蒼屍之,吾之所無如何者也。學也者,人心主之,吾之所能自勉者也。自周公以下,惟孔孟道與文俱至,吾輩欲法孔孟,固將取其道與文而並學之。其或體道而文不昌,或能文而道不凝,則各視乎性之所近。苟秉質誠不足與言文則已,閣下既自度可躋古人,又何為舍此而他求哉?若謂專務道德,文將不期而自工,斯或上哲有,然恐亦未必果為篤論也。

  僕昔亦有意于作者之林,悠悠歲月,從不操筆為文,去年偶作羅忠節、李忠武兄弟諸碑,則心如廢井,冗蔓無似,乃知暮年衰退,才益不足副其所見矣。少壯真當努力,光陰邁往,悔其可追?姻丈于上年六月改葬,《行述》未蒙寄到,若果為銘章,必不足稱盛意。南屏亦已衰頹,共遊衡嶷之說果踐約否?筠仙修《通志》之儀,事甚浩博,未易卒業。近又喪其愛子,憂懷何以自遣?

  寒門已嫁四女,三家未得生子。郭氏女生子而早寡,感愴無涯。內人失明之後,諸病叢集,醫藥相尋。塚婦亦多病。次兒于元日得舉一子,差為忻慰。賤軀粗遣,惟目光日蒙,於花鏡之上又加一花,看字尚如隔煙霧。直隸終年亢旱,去秋未種宿麥,今歲夏收失望。疆吏對此,如坐針氈,公私孑孑,都無好懷。南望故鄉,恨不得屏棄百事,從閣下一豁襟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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