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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劉孟容 道光二十三年


  去歲辱惠書,所以講明學術者,甚正且詳,而於僕多寬假之詞,意欲誘而進之,且使具述為學大指,良厚良厚!蓋僕早不自立,自庚子以來,稍事學問,涉獵於前明、本朝諸大儒之書,而不克辨其得失,聞此間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於是取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讀之,其他六代之能詩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後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於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烏有知道而不明文字者乎?

  古聖觀天地之文,獸迮鳥跡而作書契,於是乎有文,文與文相生而為字,字與字相續而成句,句與句相續而成篇,口所不能達者,文字能曲傳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傳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經緯三才之道而畫卦以著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於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諸經以闡顯之,而道之散列於萬事萬物者,亦略盡於文字中矣。所貴乎聖人者,謂其立行與萬事萬物相交錯而曲當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後世也。吾儒所賴以學聖賢者,亦藉此文字以考古聖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則此句與句續,字與字續者,古聖之精神語笑胥寓於此。差若毫釐,謬以千里。詞氣之緩急,韻味之厚薄,屬文者一不慎,則規模立變;讀書者一不慎,則鹵莽無知。故國藩竊謂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為要務。

  三古盛時,聖君賢相承繼熙洽,道德之精,淪於骨髓,而問學之意,達於閭巷。是以其時雖置兔之野人,漢陽之遊女,皆含性貞嫻吟詠,若伊萊、周召、、凡伯、仲山甫之倫,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澤衰竭,道固將廢,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獲麟,曰:「吾道窮矣!」畏匡,日:「斯文將喪!」於是慨然發憤,修訂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既沒,徒人分佈,轉相流衍。厥後聰明魁桀之士,或有識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駁,一視乎見道之多寡以為差。見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軻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見少者,文駁焉;尤少者,尤駁焉。自荀、揚、莊、列、屈、賈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數。

  夫所謂見道多寡之分數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贊《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當,可謂深矣。孔子之門有四科,子路知兵,冉求富國,問禮于柱史,論樂於魯伶,九流之說,皆悉其原,可謂博矣。深則能研萬事微芒之幾,博則能究萬物之情狀而不窮於用。後之見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屬文複不失古聖之誼者,孟氏而下,惟周子之《通書》、張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儔。許、鄭亦能深博,而訓詁之文,或失則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語,或失則隘。其他若杜佑、鄭樵、馬貴與、王應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則文流於蔓矣;游、楊、金、許、薛、胡之儔,能深而不能博,則文傷于易矣。由是有漢學、宋學之分,齗齗相角,非一朝矣。僕竊不自揆,謬欲兼取二者之長,見道既深且博,而為文複臻於無累,區區之心,不勝奢願,譬若以蚊而負山,盲人而行萬里也,亦可哂已。蓋上者仰企于《通書》、《正蒙》,其次則篤嗜司馬遷、韓愈之書,謂二子誠亦深博而頗窺古人屬文之法。今論者不究二子之識解,輒謂遷之書,憤懣不平;愈之書,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說,是猶睹《盤》、《誥》之聱牙而謂《尚書》不可讀;觀鄭、衛之淫亂,而謂全《詩》可刪,其毋乃漫於一概而未之細推也乎?

  孟子曰:「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僕則謂君子所性,雖破萬卷不加焉,雖一字不識無損焉。離書籍而言道,則仁義忠信反躬皆備,堯舜孔孟非有餘,愚夫愚婦非不足,初不關乎文字也。即書籍而言道,則道猶人心所載之理也,文字猶人身之血氣也,血氣誠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氣則性情亦胡以附麗乎?今世雕蟲小夫,既溺於聲律繪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謂讀聖賢書,當明其道,不當究其文字,是猶論觀人者,當觀其心所載之理,不當觀其耳目言動血氣之末也,不亦誣乎?知舍血氣無以見心理,則知舍文字無以窺聖人之道矣。

  周濂溪氏稱文以載道,而以「虛車」譏俗儒。夫「虛車」誠不可,無車又可以行遠乎?孔、孟沒而道至今存者,賴有此行遠之車也。吾輩今日苟有所見,而欲為行遠之計,又可不早具堅車乎哉?故凡僕之鄙願,苟於道有所見,不特見之,必實體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傳之後世。雖曰不逮,志則如斯。其於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見道之多寡,剖其銖兩而殿最焉。于漢、宋二家構訟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諸儒崇道貶文之說,尤不敢雷同而苟隨。極知狂謬,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過彌甚。聊因足下之引誘而一陳涯略,伏惟憫其愚而繩其愆,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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