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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雜著卷四


  書贈仲弟六則

  清

  《記》曰:「清明在躬。」吾人身心之間,須有一種清氣。使子弟飲其和,鄉黨薰其德,庶幾積善可以致祥。飲酒太多,則氣必昏濁;說話太多,則神必躁擾。弟于此二弊,皆不能免。欲葆清氣,首貴飲酒有節,次貴說話不苟。

  儉

  凡多欲者不能儉,好動者不能儉。多欲如好衣、好食、好聲色、好書畫古玩之類,皆可浪費破家。弟向無癖嗜之好,而頗有好動之弊。今日思作某事,明日思訪某客,所費日增而不覺。此後講求儉約,首戒好動。不輕出門,不輕舉事。不特不作無益之事,即修理橋樑、道路、寺觀、善堂,亦不可輕作。舉動多則私費大矣。其次,則僕從宜少,所謂食之者寡也。其次,則送情宜減。所謂用之者舒也。否則今日不儉,異日必多欠債。既負累於親友,亦貽累於子孫。

  明

  三達德之首日智。智即明也。古來豪傑,動稱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見其近,吾見其遠,曰高明;人見其粗,吾見其細,曰精明。高明者,譬如室中所見有限,登樓則所見遠矣,登山則所見更遠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顯微鏡照之,則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則粗糠全去,三舂、四,則精白絕倫矣。高明由於天分,精明由於學問。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專賴學問以求精明。好問若買顯微之鏡,好學若舂上熟之米。總須心中極明,而後口中可斷。能明而斷謂之英斷,不明而斷謂之武斷。武斷自己之事,為害猶淺;武斷他人之事,招怨實深。惟謙退而不肯輕斷,最足養福。

  慎

  古人曰欽、曰敬、曰謙、曰謹、日虔恭、曰祗懼,皆慎字之義也。慎者,有所畏憚之謂也。居心不循天理,則畏天怒;作事不順人情,則畏人言。少賤則畏父師,畏官長。老年則畏後生之竊議。高位則畏僚屬之指摘。凡人方寸有所畏憚,則過必不大,鬼神必從而原之。若嬉遊、鬥牌等事而毫無忌憚,壞鄰黨之風氣,作子孫之榜樣,其所損者大矣。

  恕

  聖門好言仁。仁即恕也。曰富,曰貴,曰成,曰榮,曰譽,曰順,此數者,我之所喜,人亦皆喜之。曰貧,曰賤,曰敗,曰辱,曰毀,曰逆,此數者,我之所惡,人亦皆惡之。吾輩有聲勢之家,一言可以榮人,一言可以辱人。榮人,則得名、得利、得光耀。人尚未必感我,何也?謂我有勢,幫人不難也。辱人則受刑,受罰,受苦惱,人必恨我次骨。何也?謂我倚勢,欺人太甚也。吾兄弟須從恕字痛下工夫,隨在皆設身以處地。我要步步站得穩,須知他人也要站得穩。所謂立也。我要處處行得通,須知他人也要行得通。所謂達也。今日我處順境,預想他日也有處逆境之時;今日我以盛氣淩人,預想他日人亦以盛氣淩我之身,或淩我之子孫。常以恕字自惕,常留餘地處人,則荊棘少矣。

  靜

  靜則生明,動則多咎,自然之理也。家長好動,子弟必紛紛擾擾。朝生一策,暮設一計,雖嚴禁之而不能止。欲求一家之安靜,先求一身之清靜。靜有二道:一曰不入是非之場,二曰不入勢利之場。鄉里之詞訟曲直,于我何干?我若強為剖斷,始則賠酒飯,後則惹怨恨。官場之得失升沉,于我何涉?我若稍為干預,小則招物議,大則掛彈章。不若一概不管,可以斂後輩之躁氣,即可保此身之清福。

  勸學篇示直隸士子

  人才隨土風為轉移,信乎?曰:是不儘然,然大較莫能外也。前史稱燕趙慷慨悲歌,敢於急人之難,蓋有豪俠之風。餘觀直隸先正,若楊忠湣、趙忠毅、鹿忠節、孫征君諸賢,其後所詣各殊,其初皆于豪俠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剛而不搖,質而好義,猶有豪俠之遺。才質本於土風,殆不誣與?

  豪俠之質,可與入聖人之道者,約有數端。俠者薄視財利,棄萬金而不眄;而聖賢則富貴不處,貧賤不去,痛惡夫燔間之食、龍斷之登。雖精粗不同,而輕財好義之跡則略近矣。俠者忘己濟物,不惜苦志脫人於厄;而聖賢以博濟為懷。鄒魯之汲汲皇皇,與夫禹之猶已溺,稷之猶己饑,伊尹之猶己推之溝中,曾無少異。彼其能力救窮交者,即其可以進援天下者也。俠者輕死重氣,聖賢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堅確不移之操,亦未嘗不與之相類。昔人譏太史公好稱任俠,以余觀此數者,乃不悖于聖賢之道。然則豪俠之徒,未可深貶,而直隸之士,其為學當較易於他省,烏可以不致力乎哉?

  致力如何?為學之術有四:曰義理,曰考據,曰辭章,曰經濟。義理者,在孔門為德行之科,今世目為宋學者也。考據者,在孔門為文學之科,今世目為漢學者也。辭章者,在孔門為言語之科,從古藝文及今世制義詩賦皆是也。經濟者,在孔門為政事之科,前代典禮、政書,及當世掌故皆是也。

  人之才智,上哲少而中下多;有生又不過數十寒暑,勢不能求此四術遍觀而盡取之。是以君子貴慎其所擇,而先其所急。擇其切於吾身心不可造次離者,則莫急於義理之學。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體、心思;日接於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婦;稍遠者,有君臣,有朋友。為義理之學者,蓋將使耳、目、口、體、心思各敬其職,而五倫各盡其分。又將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無憾于倫紀。夫使舉世皆無憾于倫紀,雖唐虞之盛,有不能逮。苟通義理之學,而經濟該乎其中矣。程朱諸子遺書具在,曷嘗舍末而言本?遺新民而專事明德?觀其雅言,推闡反復,而不厭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養德,窮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義理與經濟,初無兩術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詳於體而略於用耳。

  今與直隸多士約:以義理之學為先,以立志為本。取鄉先達楊、趙、鹿、孫數君子者,為之表。彼能艱苦困餓,堅忍以成業,而吾何為不能?彼能置窮通、榮辱、禍福、死生於度外,而吾何為不能?彼能以功績稱當時,教澤牖後世,而吾何為不能?洗除舊日喳昧卑污之見,矯然直趨廣大光明之域。視人世之浮榮微利,若蠅蚋之觸於目而不留。不憂所如不耦,而憂節概之少貶;不恥凍餒在室,而恥德不被於生民。志之所響,金石為開。誰能禦之?志既定矣,然後取程朱所謂居敬窮理、力行成物雲者,精研而實體之。然後求先儒所謂考據者,使吾之所見,證諸古制而不謬。然後求所謂辭章者,使吾之所獲,達諸筆紮而不差。擇一術以堅持,而他術固未敢竟廢也。其或多士之中,質性所近,師友所漸。有偏於考據之學,有偏於辭章之學,亦不必遽易前轍,即二途皆可入聖人之道,其文經史百家,其業學問思辨,其事始于修身,終於濟世。百川異派,何必同哉?同達於海而已矣。若夫風氣無常,隨人事而變遷。有一二人好學,則數輩皆思力追先哲;有一二人好仁,則數輩皆思康濟斯民。倡者啟其緒,和者衍其波。倡者可傳諸同志,和者又可袒諸無窮。倡者如有本之泉放乎川瀆,和者如支河溝澮交匯旁流。先覺後覺,互相勸誘,譬之大水小水,互相灌注。以直隸之士風,誠得有志者導夫先路,不過數年,必有體用兼備之才,彬蔚而四出,泉湧而雲興。

  餘忝官斯土,自愧學無本原,不足儀型多士。嘉此邦有剛方質實之資,鄉賢多堅苦卓絕之行,粗述舊聞,以勖群士;亦冀通才碩彥,告我昌言,上下交相勸勉,仰希古昔與人為善、取人為善之軌,于化民成俗之道,或不無小補雲。

  直隸清訟事宜十條

  第一條:通省大小衙門公文宜速。

  凡公事遲延,通弊有二:曰支,曰展。支者,推諉他人,如院仰司,司仰府,府仰縣之類。一經轉行,即算辦畢。但求出門,不求了事是也。展者,遲延時日,如上月展至下月,春季展至夏季,愈宕則愈松,擔遲不擔錯者是也。各省均難免此習氣,而直隸則似更甚。藩司照轉督院之文,有數月未轉行者;總局奉飭核議之件,有終歲不議詳者。上控之案,飭府先查大概,往往經年不報;飭縣錄案詳複,亦或經年不復。催提錢糧,則曰「另文批解」;催提人證,則曰「傳到即解」。宕過數次,上司亦遂置之不問。上下相容,疲玩已甚。前此猶有軍務可諉,本部堂當肅清之後,不得不力挽積習,與諸君子舍舊圖新,以公事之勤惰,覘同官之賢否。除尋常文牘外,如催解銀解犯之類,均須酌定限期,分記功過。其四種月報之四柱冊,限期送省,懸榜官廳。至飭道府先查大概之事,飭州縣錄案詳複之件,亦將限期,懸牌官廳,違者記過。小過積至六次,大過積至三次者,撤委示懲。司道有積壓之文,本部堂必面加詰責;督署有稽延之牘,亦望僚友立進箴規。通省上下,皆以勤字為本,自有一種旭日初升氣象。雖不專為獄訟,而清訟之道必自此始。

  第二條:保定府發審局宜首先整頓。

  保定發審局,雖為首府之專司,而實總督衙門之分局。凡京控、省控、奏交、諮交各案,總督獨挈其綱,而兩司與首府分任其責。若不能詳慎速結,則積案日多,弊端百出。

  聞京控發交到局,委員往提人證,間有得錢賣放之弊;行賄受託,則以患病外出等詞捏稟搪塞,此一弊也。案證提到省城,分別保押,聽候審辦。有發交清苑取保者,縣役任意訛索;有發交轅門取保者,府役與門丁任意訛索;有取店保者,店家居奇勒掯,擇肥而噬;此又一弊也。每過堂時,必有差役承帶案證,而承帶之差,往往五日一換。換差一次,講費一次,誅求無厭。此又一弊也。斯三者,全賴首府認真防範,督院及臬司隨時稽查。提犯則刪除閒人,專提要證,愈少愈好。劄飭本地方官,依限解到,不得輕率委員前往。取保則再三訪察,嚴禁訛索;承帶則一案一差,始終不准更換。吾輩稍盡一分之心,訟者少受一分之苦。

  及發交局員審訊,每案只派一員承審,一員副之。凡京控巨案,初到時,正副二員將卷宗細看,過堂一二次,尋出端倪,開一節略,其末即稍判曲直。五日之內,臬司帶同首府及正副承審官上院,本部堂與之商論一番,名曰「議獄」。其應由藩司主稿者,則兩司帶同首府局員上院議獄,議畢再行審訊。緊要工夫全在議獄一次,及初訊一二堂,而案之是非已明矣。未過堂之先,不妨詳慎訪察;既過堂則須求速了,愈速則真情易露,愈久則幻態彌多。其業已淹滯者,尤須設法催辦。上司以嚴劄催之,首府以婉言催之,局員以仁心自催之。另立限期,分記功過。訊結之後,取保者飭令速歸,管押者立予釋放。即監禁者,亦時加檢點,惟恐瘐斃。首府之滯獄一清,通省之風俗立變。造福造孽,只在吾人寸心一轉移間耳!

  第三條:州縣須躬親六事,不得盡信幕友丁書。

  牧令為自古要官,百姓之所托命,非才德俱優,難言稱職。然天下安得許多龔、黃、卓、魯萃于一方?吾輩與人為善,懸格不可太高,但求中材可勉者。苟能以「勤」字為本,事事必躬必親,便可造到第一等循吏。直隸怠玩之習,相沿已久。每逢三八告期,或委典史收狀,或由承發房將呈詞送交門丁。門丁積壓數日,送交幕友。幕友擬批掛榜,而本官尚不知呈中所告何事。至判閱稿票時,任聽丁書主政,按照呈內姓名全數差傳,不敢刪減一名。甚至經年累月,未嘗坐堂訊問,兩造破家蕩產,求息訟而不能。此小民所以困窮,案牘所以叢積也。

  今與諸君約:有六事宜躬親者;放告之期,必須親自收狀。能斷者立予斷結,不能斷者交幕擬批,必須親自細核,分別准駁准理者。差票傳人,必須親自刪減。命盜案件,以初起供招為重,必須親自勘驗,愈速愈妙。承審限期,何日解勘,何日詳結,必須親自計算。監禁管押之犯,常往看視,每日牌示頭門,每月冊報上司,必須親自經理。六者皆能躬親,則聽訟之道,失者寡矣。如其怠惰偷安,不肯躬親者,記過示懲;如其識字太少,不能躬親者,嚴參不貸。

  第四條:禁止濫傳濫押,頭門懸牌示眾。

  凡小民初涉訟時,原、被告彼此忿爭,任意混寫多人,其中妄扳者居多。且有差役勾串,牽入呈內者。票上之傳人愈多,書差之索費愈甚,名曰「叫點」。所謂「堂上一點硃,民間萬點血」也。嗣後自理詞訟,只准一原、一被、一干證,或證至二三人為止,不准多傳。傳到人證,非命盜大案,不准輕于管押,只許當堂取保候訊,萬不得已而羈押,則須隨時親到班館,查訪有無淩虐、私押等弊。仍製造大粉牌一面,懸掛頭門之外,將在押人姓名逐一開載,並注明某月某日因某案管押,書明牌上,俾眾周知。倘書差舞弊私押,准家屬喊稟嚴究。本部堂常常派人密查,如有並未懸牌,或牌上人數與在押之數不符,與月報之數不符者,記過重懲。

  第五條:禁止書差索費。

  凡一呈詞到案,如有交涉富民及巨商者,則差役勾串門丁,買此案差票;又或丁書納賄,簽粘原差之名於票尾,朦官標判;又或家丁求明本官,指名簽差。此種弊竇,無處無之。又或原差串通告狀之人,伺該差值日,方來喊控,以為朋比訛索地步,此即江南所謂「坐差」也。差役持票到門,引類呼朋,叫囂征逐,婦女出避,雞犬不安。本家之搜索既空,親族或因而受累。及審訊時,有坐堂之費;將結時,有了衙門之費;兩造議和者,又有和息呈詞之費。一字到官,百端需索;瘡痍赤子,其何以堪!自今以後,各屬當除以上積弊。凡簽差,皆擇謹願者,分路酌派,不准丁書粘簽指請。一切規費,酌最核減。視民家有差騷擾,如吾家有差未退;視民家有訟糾纏,如吾家有訟未結。官長設身處地,則民間受福無窮。此在良有司寸心自儆自修,吾不能一一預懸記過之格。然訪察得實,亦必隨時嚴懲。

  第六條:四種四柱冊按月呈報懸榜。

  直隸向來章程,州縣按月呈報上司者,約有五種:一曰新舊各案,已結未結,開折呈報;二曰監禁之犯,開折呈報;三曰管押之犯,開折呈報,四曰監管病斃者,具稟呈報;五日竊賊未獲者,具稟呈報。每月報此五事,立法可謂至密至善矣。乃近來不報之縣甚多,呈報之縣甚少。即或偶報一月,又複間斷數月,以致無可稽查。今欲清厘獄訟,須將此四種章程認真行之。本閣部堂定一格式,首日積案。上月控者為舊管,本月控者為新收,審結者,和息者,注銷者,為開除;未結者,為實在。次日監禁;次日管押。皆分舊管、新收、開除、實在,為四柱。又次日逸犯。無論強盜、竊賊,土匪、逃軍、兇犯、要證,但系逃逸應緝者,概名之曰「逸犯」。分舊逸、新逸、已獲、在逃,為四柱。其逸犯名數未定者,則添注日「又應緝者幾起」。每縣每月填寫格式一葉,而四種朗然在目矣。其每種,各開人名事宜清單,仍照向例開寫,但宜略不宜詳耳。州縣於每月初一、二、三等日,辦齊四柱冊四種,由驛遞省。其偏僻之縣,自度驛遞難到者,專差送省,限十日內送齊。院司查對數日,釘成總冊,存於三處官廳,大眾閱看。其未報者,報而不實者,立予記過。其已報者,視結案、獲犯之遲速,監禁、管押之多少,定該員之功過。有過有功者,另寫一榜,懸於三處官廳。此皆本省舊章。前督劉公曾申明之,本閣部堂與諸僚友當力行之。

  第七條:嚴治盜賊以弭隱患。

  近來盜案迭出,搶劫頻仍,勒緝嚴比之文書不絕,而罕見破獲之犯。初、二、三參之奏諮不絕,而終無降調之官。即真正強盜斬犯,而再三勘轉,狡供駁回,亦非四五年不能正法。為從者,更逍遙法外,毫無畏憚。是以盜風日盛,邦畿重地,萬方輻湊,而行旅皆有戒心。從前梟匪、教匪、撚黨降眾,餘氛未殄,一夫煽動,群盜嘯聚。此直隸之隱患也。欲弭大患,先除小盜。州縣一遇盜案,無不責成捕役,捕役之能幹者,強半通賊,本不願於破案;一經破獲之後,解府解省,往返羈留,費用半出自捕役。捕役應得之工食,本官久掯不發;解案之費資,該役無從措辦。此捕快所以借豢賊為生路,視獲賊為畏途也。嗣後各州縣皆宜厚養捕役,工食之外,另給月餉,恣其所為。譬如良將厚養死士,不問千日之過,但責一朝之效。及至捕案之時,購線募人等費,官為給發,重懸賞格,少者數十金,多者每名百金,或數百金;捕而不獲,則又酷刑嚴比,血濺肉飛。大利在前,峻法在後,而捕役之不盡力者寡矣。既養捕役以治其標,又擇團長以治其本。選明幹者數人,立為團長,優加禮貌,酌給薪資。令之幫辦捕務,約束鄉鄰。首告者有賞,隱匿者連坐,禁賭場以清其藪,拿窩家以絕其蹤。專講捕盜之實政,不尚會緝之虛文。既獲之後,分別兩種辦法:一種贓少而情輕者,仍照舊例招解勘轉;一種贓多而情重者,稟請本部堂可否照軍法從事。本部堂審擇要犯,批令先行解省,委審明確,立正軍法。劇盜之首速梟,群賊之膽自破。而梟教撚匪之餘黨,或亦可弭患無形。除具奏外,仰各屬實力遵行。其平日不能治本治標,臨時不能重賞嚴比者,記過撤參。其果能認真緝捕者,懸賞之銀,每名百金;可令獲犯之人,徑來督院領賞。即難解之犯,本部堂亦可派兵迎護,事事相諒相助,要不使屬員有掣肘處耳。

  第八條:訟案久懸不結,核明注銷。

  鄉曲愚民,每因一言參商,致起訟端。迨事過氣平,或經親友勸解,又複怨釋悔生,彼此情甘罷訟。而衙門索和息錢文,難以措辦,因而避匿遷延,久不到案。此案懸不結之一端也。又有刁民憑空砌詞涉訟,或挾仇,或漁利,造作影響無據之言,誣告多人,但求准狀,不求審理。遞呈之後,永遠不敢到案。此案懸不結之又一端也。直隸、天津、河間,此等惡風尤甚。若任其經年懸宕,則被告干證受累無窮。每逢新年開印,或值新官到任,一概換票一次,恐嚇傳提,徒為書差門丁謀利之券,實可深恨。查例載各衙門告言人罪,一經批准,即令原告投審;若不赴審,輒複脫逃,及並無疾病事故,兩月不到案聽審者,即將被誣及誣證釋放,所告之事,不與審理,拿獲原告,專治以誣告之罪等語。嗣後有日久未結各案,原告兩月未經呈催,即照原告兩月無故不投審例,將案注銷,並將差票查繳,以清積牘。一面將注銷緣由稟聞,一面匯人月報冊,列于積案開除項下報查。

  第九條:分別皂白,嚴辦誣告、訟棍。

  直隸民情樸厚,剛直好善之風甲於天下,而健訟逞刁者亦複不少。或貧民挾仇訛詐,砌詞上控,希圖拖累富民,或莠民聚眾相謀,動以錢糧差徭控告官長,借大題為斂錢之計;或訟棍扛幫不勝,複以詐贓斃命控告書差,借延訟為啜之計。種種幻態,不可言狀。一經批飭提省,則奸計得行,而無辜受累。嗣後省控之案,院司不可輕於批准,情節支離,批詞即宜斬截,不可用「姑准飭府查複」等語。少准一謊狀,即多造一陰功。其必須准理者,不可輕批提省,但責成本管知府,秉公研訊,或委賢明之員前往會訊。其提省審辦者,則須剖分皂白,實究虛坐。理無兩是,勢不兩存。近來直隸京控省控之案,一經發交讞局,平日則多方彌縫,臨結則一味含糊。告官得實者,承審官回護同僚,但議以不應重、不應輕之咎;告吏得實者,承審官刪改情節,但科以笞杖及除名之罪。其控告全系虛誣者,則又曲庇奸民,惟恐反噬,但以「懷疑妄控」及「愚民無知」等語了結之。奏交之案,十審九虛;刁訟之民,十虛九赦。問官皆自命為和事之人,訟棍皆立身於不敗之地。皂白不分,莫此為甚。

  自今以往,凡京控、省控重案,本部堂率屬議獄之初,即當確究虛實。審實者,即治被告以應得之罪;虛誣者,即治奸民以誣告之罪。黑白較然,不稍含混。一變向來麻木不仁之習。訟棍之積猾玩法者,除照律科斷外,再加嚴刑以痛苦之。本部堂懲治他犯,恪遵律例;獨至治盜賊訟棍,則當格外從嚴。冀以救一時之弊,有識者尚鑒亮焉。

  第十條:獎借人才,變易風俗。

  嚴懲訟棍,邪氣雖除而正氣不伸,則風俗仍難挽回。風俗之美惡,主持在縣官,轉移則在紳士。欲厚風俗,不得不培養人才。

  古者鄉大夫賓興賢能,考其六德、六行、六藝而登進之。後世風教日頹,所謂六德者,不可得而見矣。至於六行,曰孝友、睦姻、任恤。孝友,則宗族敬服;睦姻,則親黨敬服。今世未嘗無此等人也。任,則出力以救急;恤,則出財以濟窮。今世亦未嘗無此等人也。六藝曰禮、樂、射、禦、書、數。今世取士,用文字、詩賦、經策。其事雖異,其名日「藝」則一也。

  今之牧令,即古鄉大夫之職,本有興賢舉能之責。本部堂分立三科以求賢士:凡孝友為宗族所信,睦姻為親黨所信者,是為有德之科;凡出力以擔當難事,出財以襄成善舉者,是為有才之科;凡工於文字、詩賦,長於經解、策論者,是為有學之科。仰各州縣採訪、保舉,一縣之中,多者五六人,少者一二人。其全無所舉,及舉而不實者,該牧令皆予記過。教官如確有所見,亦可隨時稟保。舉有德者,本部堂或寄匾額以旌其宅;或延致來省,賜之酒食,饋之儀物。舉有才者,本部堂或飭屬派充團長,酌給薪水;或調省一見,劄令幫辦捕務。舉有學者,本部堂或薦諸學使,量加獎拔;或召之來省肄業,優給膏火。每州每縣,皆有數人為大吏所知,則正氣可以漸伸,奸宄因而斂跡。此雖與清訟無涉,而端本善俗,尤在於此。用一方之賢士,化一方之莠民。芳草成林,荊棘不鋤而自悴;鸞風在境,鴟梟不逐而自逃。諸良吏無以為迂而忽之!

  直隸清訟限期功過章程

  一、催解糧租等銀,自奉文之日起,限二十日報解登程,如以空言搪塞,逾限不解,記過一次,再勒限若干日清解,如再逾違,記大過一次。此在事宜第一條。

  一、催解犯證,初次酌限若干日。初限已滿不解者,該州縣記過一次。再行勒限若干日,二限已滿不解者,又記過一次。合計以三個月為率,仍不解者,記大過一次。如捏報外出及患病等情,或有賄縱情弊,另行嚴參。如人證在五名以上,能于初限內全數提解者,准記功一次此在事宜第一條。

  一、飭該管道府廳州,先查大概情形之件,上司勒限若干日,除去行文往返程期,屆期不復者記過一次。再勒限若干日,仍不復者或分別記過,或另行示懲。臨時酌辦,至飭各州縣錄案詳複之件,上司勒限十日,除去行文往返程期,屆期不復者,記過一次,再勒限若干日,仍不復者記大過一次此在事宜第一條。

  一、定例原問官審斷不當,或犯供翻易,另委賢員審理。委員限一個月定擬,院司限一個月核轉,統限兩個月完結。至京控案件,定例奏交之案限兩個月完結,委員亦應限一個月定擬,院司亦限一個月核轉。諮交之案,限四個月完結,委員亦應限兩個月定擬,院司亦限兩個月核轉。嗣後首府讞局均應恪遵此例。凡八年新到之案,從四月初一日起,如有人卷已齊,無故逾限者,承審之正委員,每案記過一次,至道府廳州奉劄委審案件,由承審衙門于奉文半月內,開折報查,另行勒限飭遵此在事宜第二條。

  一、七年臘底以前,府局承審京控、省控之案,積壓已至一百三四十起之多,嗣後首府、讞局應分前後左右四股,每股認辦積案三十餘起,每月須各完結三起,其結案不及三起者,合股公同記過一次。其結案四起者,公同記功一次,其結五起以上者,記大功一次。凡讞局公同記功,如一股有三員記功,三次即系每員一功矣。記過者亦然。有記大功三次者,立即委署一缺,並准仿江蘇之例,於清訟案內奏獎。凡讞局公同記過者,出局時即注銷,不與他過一體積算,以讞局結獄不易,賞宜重而罰宜輕也此在事宜第二條。

  一、相驗屍身,須即日親往驗訊明確,如無故逾延一兩日者,記過一次。如或委佐雜代驗,或任令刑仵滋弊,或因遲久始驗以致屍身腐爛,供情遊移者,每案記大過一次。三八告期不親自收狀者,記過一次。所謂六事宜躬親者,惟此兩事易於訪察,故特為指出此在事宜第三條。

  一、管押人犯,並不開明名姓、事由、月日,懸牌示眾者,記過一次;因而書差舞弊私押者,記大過一次,或雖懸牌而牌上所開之人,與在押及月報之數不符者,亦記大過一次此在事宜第四條。

  一、尋常命案,定例自獲犯之日起,州縣限三個月審擬招解。斬絞立決命案,州縣限兩個月審擬招解。大小盜案,定例自獲犯之日起,州縣限兩個月審擬招解。軍流以下、徒罪以上雜案,定例限兩個月審擬詳解。州縣自理詞訟,定例限二十日完結。自同治八年四月起,均應恪遵部例,不准逾限。如有逾限一個月,記過一次;逾三個月,記大過一次。其例應兩個月擬解者,逾限四個月;其例應三個月擬解者,逾限五個月;均再記大過二次此在事宜第六條。

  一、四種冊中積案,上月曰舊管,本月曰新收,此指本年言之也。若合前數年言之,則當以七年臘底以前者為舊案,以八年元旦以後者為新案。嗣後各州縣清厘積案招解者,每月應結二案,不滿二案者,記過一次;結三四案者,記功一次;結五案以上者記大功一次。自理者缺分繁簡不同,積案多寡不一,統限於八年臘底,將七年臘底舊案辦畢。其每月應結若干案,由各州縣自行酌定數目,于奉文半個月稟覆,俟稟到日另行核示此在事宜第六條。

  一、四種月報,四柱冊,上月之冊於下月初一二三等日開報,十三日送齊到省。如開報遲延逾限至十日者,記過一次,若玩違不報,或雖報而遺漏舛錯滿十起以上者,記大過一次此在事宜第六條。

  一、州縣平日不能講求捕務,境內出強盜劫案,一月劫至二起者,記過一次;一月劫至三起者,記大過一次。本境有盜窩不能查拿,迨被鄰封拿獲,僅以協獲等詞飾稟者,記大過一次。餘均照定例揭參。如有拿獲鄰境盜犯,破獲鄰境盜窩者,除照例奏獎外,每案准記大功一次此在事宜第七條。

  一、州縣所屬士民,於才德學三科內,全無所舉及舉而不實者,均記過一次。如舉得其人,記功一次此在事宜第七條。

  一、記大過至三次,記小過至六次者,現任人員立予撤任,候補人員停委二年,有功准其抵銷。其記大功至三次,記功至六次者,現任實缺之員,匯案奏請酌獎,署事人員交卸時,立即另行委署,候補人員立予超班委署此酌定功過總例。

  一、各屬關係清訟之文書,各蓋一戳,雲清訟要件,限日行一百里。經過接遞之縣,於封面寫明某日某刻過某縣某處,以便稽查。如不及百里,或未經注寫者,記過一次。各府縣接院司勒限查複之件,如驛遞遲延,亦即稟請飭查記過此因限期酌定驛遞之例。

  一、審轉限期命案,院司各限一個月,盜案院司各限二十日。凡州縣長解在省守候發犯,如未滿各上司審轉限期,即行脫逃者,僉差官記過一次;若甫滿審轉限期,不候上司吩呩,先行脫逃者,僉差官亦記過一次,仍勒限派役來省押解此附記臬司詳定章程。

  禁止私押告示式各屬辦法恐難畫一,故定告示之式為奉文曉示,禁止私押事。照得本州、縣辦理案件,隨到隨審,隨審隨結。惟案內設有訊供未確,或證佐未齊,不能不管押候質。無如差役舞弊,或提到而匿不稟明,或訊釋而私押索費。且有以扭交、指交為名,原告串差,私自管押,隨後具呈,以為欺懦之計。種種弊竇,相習成風。今奉劄嚴行查禁,合亟牌示。為此示仰諸色人等知悉。嗣後管押人證,本州、縣必於當時牌示,注明日期。及至開釋亦,必立刻牌示,俾眾周知。如有示內無名,及已登注開釋,原差仍行私押者,准該家屬人等堿稟,以憑嚴究。特示。

  計開:收押項下,按名登注,某月某日,因某案收押。開除項下:按名登注,某月某日,或訊釋,或交保,或押後收禁等項,逐一開明。

  右用橫牌,寬約四尺,高約一尺二三寸。與諸牌不同,懸於頭門。前五六行寫告示,可以累月不換。後三尺餘寫姓名。有新收者、新釋者,立即更換。

  將赴天津示二子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餘此行反復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秉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

  餘若長逝,靈柩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中間雖有臨清至張秋一節須改陸路,較之全行陸路者差易。去年由海船送來之書籍、木器等過於繁重,斷不可全行帶回,須細心分別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毀者焚毀,其必不可棄者,乃行帶歸,毋貪瑣物而花途費。其在保定自製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路略求兵勇護送而已。

  余歷年奏摺,令夏吏擇要鈔錄,今已鈔一多半,自須全行擇鈔。鈔畢後,存之家中,留於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絕少也。余所作古文,黎齋鈔錄頗多,頃渠已照鈔一份寄餘處存稿。此外,黎所未鈔之文,寥寥無幾,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適以彰其陋耳。如有知舊勸刻餘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

  餘生平略涉儒先之書,見聖人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髮露於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髮露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謂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將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謂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忮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乾淨,宜於此二者痛下工夫,並願子孫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詩》二首錄右。

  曆覽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則反是。餘生平亦頗以勤字自勵,而實不能勤。故讀書無手鈔之冊,居官無可存之牘。生平亦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問實不能儉。今署中內外服役之人、廚房日用之數亦雲奢矣。其故由於前在軍營規模宏闊,相沿未改,近因多病醫藥之資,漫無限制。由儉入奢易於下水,由奢反儉難於登天。在兩江交卸時,尚存養廉二萬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轉瞬即已立盡。爾輩以後居家須學陸梭山之法,每月用銀若干兩,限一成數另封秤出,本月用畢,只准贏餘,不准虧欠。衙門奢侈之習,不能不徹底痛改。余初帶兵之時,立志不取軍營之錢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負始願。然亦不願子孫過於貧困,低顏求人,惟在爾輩力崇儉德,善持其後而已。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凡所稱因果報應,他事或不盡驗,獨孝、友則立獲吉慶,反是則立獲殃禍,無不驗者。吾早歲久宦京師,於孝養之道多疏,後來展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裨益于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從省嗇,獨待諸叔之家則處處從厚,待堂兄弟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期於彼此有成為第一要義,其次則親至欲其貴,愛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諸昆弟默為禱祝,自當神人共欽。溫甫、季洪兩弟之死,餘內省覺有慚德,澄侯、沅甫兩弟漸老,餘此生不審能否相見,爾輩若能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附:忮求詩二首

  右不忮

  善莫大於恕,德莫凶於妒。妒者妾婦行,瑣瑣奚比數。已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

  己若無事功,忌人得成務。己若無黨援,忌人得多助,勢位苟相敵,畏逼又相惡。

  己無好聞望,忌人文名著。己無賢子孫,忌人後嗣裕。爭名日夜奔,爭利東西騖。

  但期一身榮,不惜他人汙。聞災或欣幸,聞禍或悅豫。聞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

  爾室神來格,高明鬼所顧。天道常好還,嫉人還自誤。幽明叢詬忌,乖氣相回互。

  重者災汝躬,輕亦減汝祚。我今告後生,悚然大覺寤。終身讓人道,曾不失寸步。

  終身祝人善,曾不損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獲吉祥,我亦無恐怖。

  右不求

  知足天地寬,貪得宇宙隘。豈無過人姿,多欲為患害。在約每思豐,居困常求泰。

  富求千乘車,貴求萬釘帶。未得求速償,既得求勿壞。芬馨比椒蘭,磐固方泰岱。

  求榮不知厭,志亢神愈汰。歲燠有時寒,日明有時晦。時來多善緣,運去生災怪。

  諸福不可期,百殃紛來會。片言動招尤,舉足便有礙。戚戚抱殷憂,精爽日凋瘵。

  矯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榮無遽欣,患難無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無倚賴。

  人窮多過我,我窮猶可耐。而況處夷途,奚事生嗟愾?於世少所求,俯仰有餘快。

  俟命堪終古,曾不願乎外。

  諭天津士民示

  自咸豐三四年間,本部堂即聞天津民皆好義,各秉剛氣,心竊嘉之。夫好義者,救人之危難,急人之不平,即古所謂任俠之徒是也。秉剛氣者,一往直前,不顧其他,水火可赴,白刃可蹈之類是也。斯固屬難得之質,有用之才。然不善造就,則或好義而不明理,或有剛氣而無遠慮,皆足以僨事而致亂。即以昨五月二十三日之事言之。前聞教堂有迷拐幼孩,挖眼剖心之說。爾天津士民忿怒洋人,斯亦不失為義憤之所激發。然必須訪察確實。如果有無眼無心之屍實為教堂所掩埋,如果有迷拐幼孩之犯實為教堂所指使,然後歸咎洋人,乃不誣枉。且即有真憑實據,亦須稟告官長,由官長知會領事,由領事呈明公使,然後將迷拐知情之教士,挖眼剖心之洋人,大加懲治,乃為合理。今並未搜尋迷拐之確證、挖眼之實據,徒憑紛紛謠言,即思一打泄忿。既不稟明中國官長,轉告洋官,自行懲辦;又不稟明官長,擅殺多命,焚毀多處。此爾士民平日不明理之故也。我能殺,彼亦可以殺報;我能焚,彼亦可以焚報。以忿召忿,以亂召亂,報復無已,則天津之人民、房屋,皆屬可危。內則勞皇上之憂慮,外則啟各國之疑釁。十載講和,維持多方而不足;一朝激變,荼毒萬姓而有餘。譬如家有子弟,但逞一朝之忿,而不顧禍患人於門庭,憂辱及於父兄,可乎?國有士民,但逞一朝之忿,而不顧干戈起於疆場,憂危及於君上,可乎?此爾士民素無遠慮之故也。

  津郡有好義之風,有剛勁之氣,本多可用之才,然善用之,則足備干城;誤用之,則適滋事變。聞二十三日焚毀教堂之際,土棍遊匪,混雜其中,紛紛搶奪財物,分攜以歸。以義憤始,而以攘利終。不特為洋人所譏,即本地正紳,亦羞與之為伍矣。

  本部堂奉命前來,一以宣佈聖主懷柔外國息事安民之意。一以勸諭津郡士民,必明理而後可言好義,必有遠慮而後可行其剛氣,保全前此之美質,挽回後日之令名。此後應如何仰體聖意,和戢遠人,應如何約束同儕,力戒喧哄,如何而懲既往之咎,如何而靖未平之氣。仰讀書知理君子悉心籌議,分條稟覆。特諭。

  照複洋人

  為照複事。同治九年六月二十四日,本閣部堂接得貴大臣照會。內稱「現在未能極力彈壓,立拿兇犯正法」等。因查五月二十三日之案,滋事兇犯,現已嚴飭新任道府趕緊查拿,斷無任令凶徒久稽顯戮之理。只緣是日津民聚眾過多,不能指實何人為首,何人為從。近日訪得數名,已令其先行拿案,嚴刑拷訊,務令供出夥黨,按名緝獲,處以極刑。以申中國之法,以紓貴國官商之恨。大約數日之內,必可弋獲多名,斷不至再事遲延。貴大臣盡可放心。

  至照會內稱「天津府縣及提督陳國瑞,議以抵命」等語。查陳國瑞以客官路過天津,本屬事外之人。前准照會云云:「該提督現在都門」。本閣部堂昨已諮請總理衙門,就近傳訊。應俟總理衙門訊明,諮複到日,再行核辦。至此案前任府縣辦理不善,本閣部堂到津後,即將該員等先行撤任。又以案情重大,該府縣事前既不能防範,事後又不能速拿凶徒,業經奏明大皇帝,將該府縣革職,從重解交刑部治罪在案。若如照會所稱「必將該府縣議以抵命」,查審讞極刑,必須有可誅之心,或有顯著之惡。該府縣並非下手殺人之人,又無絲毫主使確據。本閣部堂未能指實其罪之所在,難以照辦。因思貴大臣當明晰該府縣二人有應抵命之罪,可請逐層說明。本閣部堂得有二人罪狀實在憑據,自能公平辦理。

  再,本閣部堂到津後,查明天津府有事後之三件事:一系五月二十五六問,河東匪人搶蘇老義等教民數家,張守即前往彈壓;一系有一教民與一民人因帳目在府涉訟,張守即將民人枷號示眾;一系府署把門者系教民,該府欲訪查兇手,即令教民密訪兇犯,懸有重賞。現在此人仍在府署當差。此三事雖小,足見知府有保護教民之心,無傷害法國之意。至天津縣劉令,雖無保護確據,而亦無傷害教堂之心。貴大臣如查有府縣罪狀,即請一一開示,以便轉交刑部定議。中國遇有大獄,皆由部臣作主,疆臣不能擅專。為此再商貴大臣,請煩細核見示,須至照會者。

  筆記十二篇

  才德

  司馬溫公曰:「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餘謂德與才不可偏重。譬之于水,德在潤下,才即其載物溉田之用;譬之於木,德在曲直,才即其舟楫棟樑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瀾;德若木之根,才即其枝葉。德而無才以輔之則近於愚人,才而無德以主之則近於小人。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故自命每願為有才者;世人多不欲與小人為緣,故觀人每好取有德者,大較然也。二者既不可兼,與其無德而近於小人,毋寧無才而近於愚人。自修之方,觀人之術,皆以此為衡可矣。吾生平短於才,愛我者或謬以德器相許,實則雖曾任艱巨,自問僅一愚人,幸不以私智詭譎鑿其愚,尚可告後昆耳。

  誠神

  大聖固由生知,而其平生造次,克念精誠,亦迥異於庸眾。聞《韶》盡善,則亡味至於三月;讀《易》寡過,則韋編至於三絕。文王則如見於琴,周公則屢入于夢,至誠所積,神奇應焉。故麟見郊而增感,鳳不至而興歎,蓋其平日力學所得,自信為天地鬼神所不違也。即至兩楹夢奠之際,禱神為臣之請,亦皆守禮循常,較然不欺。其後,曾子易簀,誦戰兢之詩,而自幸知免,猶有聖門一息不懈之風。後世若邵子之終,馬、程諸人咸集,朱子之沒,黃,蔡諸子並臨,亦皆神明朗徹,不負所學。昔人雲:「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若非精誠積于畢生,神志甯於夙昔,豈能取辦于臨時哉。

  兵氣

  田單攻狄,魯仲連策其不能下,已而果三月不下。田單問之,仲連曰:「將軍之在即墨,坐則織蕢,立則仗鍤,為士卒倡。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聞君言,莫不揮涕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娛,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也。」余嘗深信仲連此語,以為不刊之論。

  同治三年,江寧克復後,餘見湘軍將士驕盈娛樂,慮其不可複用,全行遣撤歸農。至四年五月,余奉命至河南、山東剿撚,湘軍從者極少,專用安徽之淮勇。餘見淮軍將士雖有振奮之氣,亦乏憂危之懷,竊用為慮,恐其不能平賊。莊子雲:「兩軍相對,哀者勝矣。」仲連所言以憂勤而勝,以娛樂而不勝,亦即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指也。其後餘因疾病,疏請退休,遂解兵柄,而合肥李相國卒用淮軍以削平撚匪,蓋淮軍之氣尚銳。憂危以感士卒之情,振奮以作三軍之氣,二者皆可以致勝,在主帥相時而善用之已矣。餘專主憂勤之說,殆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聊志於此,以識吾見理之偏,亦見古人格言至論,不可舉一概百,言各有所當也。

  勉強

  魏安釐王問天下之高士於子順,子順以魯仲連對。王曰:「魯仲連強作之者,非體自然也。」子順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變,習與體成,則自然也。」余觀自古聖賢豪傑,多由強作而臻絕詣。淮南子曰:「功可強成,名可強立。」《中庸》曰:「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論人者,或曰某也向之所為不如是,今強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長偷惰之風,莫大乎此。吾之觀人,亦嘗有因此而失賢才者,追書以志吾過。

  忠勤

  開國之際,若漢唐之初,異才、畸士,豐功、偉烈,飆舉雲興,蓋全系夫天運,而人事不得與其問。至中葉以後,君子欲有所建樹,以濟世而康屯,則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以人事與天爭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亂世多尚巧偽,惟忠者可以革其習;末俗多趨偷惰,惟勤者可以遏其流。忠不必有過人之才智,盡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過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余觀近世賢哲,得力于此二字者,頗不乏人。余亦忝附諸賢之後,謬竊虛聲,而於忠勤二字,自愧十不逮一。吾家子姓,倘將來有出任艱巨者,當勵忠勤以補吾之闕憾。忠之積於平日者,則自不妄語始;勤之積於平日者,則自不晏起始。

  才用

  雖有良藥,苟不當於病,不逮下品;雖有賢才,苟不適於用,不逮庸流。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嫠牛不可以捕鼠,騏驥不可以守閭。千金之劍以之析薪,則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墾田,則不如耜。當其時當其事,則凡材亦奏神奇之效,否則鋙而終無所成。故世不患無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適宜也。魏無知論陳平曰:「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無益勝負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當戰爭之世,苟無益勝負之數,雖盛德亦無所用之。餘生平好用忠實者流,今老矣,始知藥之多不當於病也。

  史書

  《史記》敘韓信破魏豹,以木罌渡軍,其破龍且以囊沙壅水,竊嘗疑之。魏以大將柏直當韓信,以騎將馮敬當灌嬰,以步將項它當曹參,則兩軍之數殆亦各不下萬人,木罌之所渡幾何?至多不過二三百人,豈足以制勝乎?沙囊壅水,下可滲漏,旁可橫溢,自非興工嚴塞,斷不能築成大堰,壅之使下流竟絕。如其寬河盛漲,則塞之固難,決之亦複不易。若其小港微流,易塞易決,則決後未必遂不可涉渡也。二者揆之事理,皆不可信。敘兵事莫善於《史記》,史公敘兵莫詳于《淮陰傳》,而其不足據如此。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君子之作事,既征諸古籍,諏諸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至冒昧從事耳。

  陽剛

  漢初功臣惟樊噲氣質較粗,不能與諸賢並論,淮陰侯所羞與為伍者也。然吾觀其人有不可及者二:沛公初入咸陽,見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噲輒諫止,謂此奢麗之物,乃秦之所以亡,願急還霸上,無留宮中,一也。高祖病臥禁中,詔戶者:無得人群臣!噲獨排闥直入,諫之以昔何其勇。今何其憊,且引趙高之事以為鑒,二也。此二事者,乃不愧大人格君心者之所為。蓋人稟陽剛之氣最厚者,其達於事理必有不可掩之偉論,其見於儀度必有不可犯之英風,噲之鴻門披帷,拔劍割彘,與夫霸上還軍之請,病中排闥之諫,皆陽剛之氣之所為也。未有無陽剛之氣,而能大有立於世者。有志之君子養之無害可耳。

  漢文帝

  天下惟誠不可掩,漢文帝之謙讓,其出於至誠者乎!自其初至代邸,西向讓三,南向讓再,已歉然不敢當帝位之尊,厥後不肯建立太子,增祀不肯祈福,與趙佗書曰「側室之子」,日「棄外奉藩」,曰「不得不立」。臨終遺詔:戒重服,戒久臨,戒厚葬。蓋始終自覺不稱天子之位,不欲享至尊之奉。至於馮唐眾辱而卒使盡言,吳王不朝而賜以幾杖,丐群臣言朕過失,匡朕不逮,其謙讓皆發於中心惻怛之誠,蓋其德為三代後僅見之賢主,而其心則自愧不稱帝王之職而已矣。夫使居高位者而常存愧不稱職之心,則其過必鮮,況大君而存此心乎!吾嘗謂為大臣者,宜法古帝王者三事:舜禹之不與也,大也;文王之不遑也,勤也;漢文之不稱也,謙也。師此三者而出於至誠,其免於戾矣乎。

  周亞夫

  周亞夫剛正之氣,已開後世言氣節者之風。觀其細柳勞軍,天子改容,已凜然不可犯。厥後將兵,不救梁王之急,不肯侯王信,不肯王匈奴六人,皆秉剛氣而持正論,無所瞻顧,無所屈撓,後世西漢若蕭望之、朱雲,東漢若楊震、孔融之徒,其風節略與相近,不得因其死於非命而薄之也。惟其神鋒太雋,瞻矚太尊,亦頗與諸葛恪相近,是乃取禍之道,君子師其剛而去其傲可耳。

  言命

  孟子言治亂興衰之際,皆由人事主之,初不關乎天命,故曰「以齊王由反手也」,曰「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皆以人謀而操必勝之權。所謂禍福無不自己求之也。董子亦日「治亂廢興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與孟子之言相合。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天之未喪斯文,匡人其如予何!」亦似深信在已者之有權。然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有「吾已矣夫」之歎,又似以天命歸諸不可知之數。故其答子服景伯曰:「道之將行,命也;道之將廢,命也。」語南宮適曰:「君子若人,尚德若人。」隱然以天命為難測。聖賢之言微旨不同,在學者默會之焉耳。

  功效

  苟有富必能潤屋,苟有德必能潤身,不必如孔子之溫良恭儉,孟子之啐面盎背,而後為符驗也。凡盛德之君子,必有非常之儀範。是真龍必有雲,是真虎必有風,不必如程門之游,楊、尹、謝,朱門之黃、蔡、陳、李,而後為響應也。凡修業之大人,必有景從之徒黨,斯二者其幾甚微,其效甚著,非實有諸己,烏可幸致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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