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國藩 > 曾文正公全集 | 上頁 下頁
經史百家雜鈔卷十五


  書牘之屬二

  韓愈/與孟尚書書

  愈白:

  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惟萬福。

  來示雲: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因與往來。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孔子雲:「丘之禱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聖賢事業,具在方冊,可效可師。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雲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傳又曰:「不為威惕,不為利疚。」假如釋氏能與人為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於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孟子》雲:「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為禽獸也!故曰:「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揚子云云:「古者揚、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逐大亂。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為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

  漢氏認來,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引千鈞,綿綿延延,寖以微滅。於是時也,而倡釋、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其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也?籍、湜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

  辱吾兄眷厚,而不獲承命,惟增慚懼,死罪死罪!愈再拜。

  韓愈/與鄂州柳中丞書

  淮右殘孽,尚守巢窟,環寇之師,殆且十萬。瞋目語難,自以為武人,不肯循法度,頡頏作氣勢,竊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屬也。不聞有一人援桴鼓、誓眾而前者,但日令走馬來求賞給,助寇為聲勢而已!

  閣下書生也,《詩》、《書》、《禮》、《樂》是習,仁義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軍而進之,陳師鞠旅,親與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將二州之牧以壯士氣,斬所乘馬以祭踶死之士,雖古名將,何以加茲!此由天資忠孝,郁於中而大作於外,動皆中于機會,以取勝於當世,而為戎臣師,豈常習於威暴之事而樂其鬥戰之危也哉!

  愈誠怯弱,不適於用,聽於下風,竊自增氣。誇於中朝稠人廣眾會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顏,令議者知將國兵而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臨敵重慎,誡輕出入,良用自愛,以副見慕之徒之心,而果為國立大功也。幸甚!幸甚!

  韓愈/再與鄂州柳中丞書

  愈愚,不能量事勢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頓三州之地,蚊蚋蟻蟲之聚,感凶豎煦濡飲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為帥,出死力以抗逆明詔,戰天下之兵,乘機逐利,四出侵暴,屠燒縣邑,賊殺不辜。環其地數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荊、許、潁、淮、江,為之騷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勞于圖議。握兵之將,熊羆()虎之士,畏懦蹜,莫肯杖戈為士卒前行者。獨閣下奮然率先,揚兵界上,將二州之守,親出入行間,與士卒均辛苦,生其氣勢。見將軍之鋒穎,凜然有向敵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業,取先天下武夫,關其口而奪之氣。愚初聞時,方食,不覺棄匕箸起立,豈以為閣下真能引孤軍單進,與死寇角逐爭一旦僥倖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貴。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適機宜,而風采可畏愛故也。是以前狀,輒述鄙誠,眷惠手翰還答,益增忻悚。

  夫一眾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時雨,三代用師不出是道。閣下果能充其言,繼之以無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雖國家故所失地,旬歲可坐而得,況此小寇,安足置齒牙間?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

  夫遠征軍士,行者有羈旅離別之思,居者有怨曠騷動之憂。本軍有饋餉煩費之難,地主多姑息形跡之患。急之則怨,緩之則不用命。浮寄孤懸,形勢銷弱。又與賊不相諳委,臨敵恐駭,難以有功。若召募土人,必得豪勇,與賊相熟,知其氣力所極,無望風之驚,愛護鄉里,勇於自戰。徵兵滿萬,不如召募數千,閣下以為何如?儻可上聞,行之否?計已與裴中丞相見。行營事宜,不惜時賜示及,幸甚!不宣。

  韓愈/與崔群書

  自足下離東都,幾兩度枉問。尋承已達宣州,主人仁賢,同列皆君子,雖抱羈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無人而不自得,樂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禦外物者也,況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輩,豈以出處近遠累其靈台邪?宣州雖稱清涼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風土不並於北。將息之道,當先理其心,心間無事,然後外患不入,風氣所宜,可以審備,小小者亦當自不至矣。足下之賢,雖在窮約,猶能不改其樂,況地至近、官榮祿厚、親愛盡在左右者邪?所以如此云云者,以為足下賢者,宜在上位,托於幕府,則不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親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僕自少至今,從事于往還朋友間,一十七年矣,日月不為不久;所與交往相識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與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藝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與之已密,其後無大惡,因不復決舍;或其人雖不皆入於善,而於己已厚,雖欲悔之不可。凡諸淺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於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無瑕尤、窺之閫奧而不見畛域、明白淳粹輝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

  僕愚陋無所知曉,然聖人之書,無所不讀。其精粗巨細,出入明晦,雖不盡識,抑不可謂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誠知足下出群拔萃,無謂僕何從而得之也,與足下情義,寧須言而後自明邪?所以言者,懼足下以為吾所與深者多,不置白黑於胸中耳。既謂能粗知足下,而複懼足下之不我知,亦過也。比亦有人說足不誠盡善盡美,抑猶有可疑者。僕謂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當有所好惡,好惡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無賢愚,無不說其善,伏其為人。以是而疑之耳。」僕應之曰:「鳳凰芝草,賢愚皆以為美瑞;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於遐方異味,則有嗜者,有不嗜者,至於稻也、粱也、膾也、也,豈聞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無所損益也。

  自古賢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來,又見賢者恒不遇,不賢者比肩青紫;賢者恒無以自存,不賢者志滿氣得;賢者雖得卑位,則旋而死,不賢者或至眉壽。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無乃所好惡與人異心哉?又不知無乃都不省記,任其死生壽夭邪?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猶有好惡如此之異者?況天之與人。當必異其所好惡,無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況又時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無怠無怠!

  僕無以自全活者,從一官於此,轉困窮甚。自放于伊、潁之上,當亦終得之。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動搖脫去,目視昏花,尋常間便不分人顏色,兩鬢半白,頭髮五分亦白其一,須亦有一莖兩莖白者。僕家不幸,諸父諸兄皆康強早世,如僕者,又可以圖於久長哉?以此忽忽,思與足下相見,一道其懷。小兒女滿前,能不顧念?足下何由得歸北來?僕不樂江南,官滿便終老嵩下,足下可相就,僕不可去矣。珍重自愛,慎飲食,少思慮,惟此之望!愈再拜。

  韓愈/答崔立之書

  斯立足下:

  僕見險不能止,動不得時,顛頓狼狽,失其所操持,困不知變,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憫笑,天下之所背而馳者也。足下猶複以為可教,貶損道德,乃至手筆以問之,扳援古昔,辭義高遠,且進且勸,足下之於故舊之道得矣!雖僕亦固望於吾子,不敢望於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曉者,非故欲發餘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複自明。

  僕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於所親,然後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僕誠樂之,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僕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於其心,四舉而後有成,亦未即得仕。聞吏部有以博學宏詞選者,人尤謂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術,或出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私怪其故,然猶樂其名,因又詣州府求舉。凡二試於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於中書。雖不得仕,人或謂之能焉。退自取所試讀之,乃類於俳優者之辭,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月。既已為之,則欲有所成就,書所謂恥過作非者也。因複求舉,亦無幸焉。乃複自疑,以為所試與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觀之,餘亦無甚愧焉。

  夫所謂博學者,豈今之所謂者乎?夫所謂宏辭者,豈今之所謂者乎?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於是選,必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耳。設使與夫今之善進取者,競於蒙昧之中,僕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於今之世,其道雖不顯於天下,其自負何如哉?肯與夫鬥筲者決得失於一夫之目而為之憂樂哉?故凡僕之汲汲於進者,其小得,蓋欲以具裘葛,養窮孤;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計已熟,誠不待人而後知。

  今足下乃複比之獻玉者,以為必竢工人之剖,然後見知於天下,雖兩刖足不為病,且無使勍者再克,誠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進者豈舍此而無門哉?足下謂我必待是而後進者,尤非相悉之辭也。僕之玉固未嘗獻,而足固未嘗刖,足下無以為我戚戚也。方今天下風俗,尚有未及于古者。邊境尚有被甲執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為憂。僕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閑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二者將必有一可!足下以為僕之玉凡幾獻,而足凡幾刖也?又所謂勍者果誰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

  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無以發吾之狂言。

  韓愈/答呂毉山人書

  愈白:

  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如僕者,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又自周後文弊,百子為書,各自名家,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或熟乎?將以為友也;其未成熟乎?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不如六國公子,有市於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於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於衰壞,恐不復振起。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於朝,以爭救之耳,非謂當今公卿間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門,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於我,此真僕所汲汲求者。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灼灼明矣!

  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聽僕之所為,少安無躁!

  韓愈/答李翊書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未入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遊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于成乎?雖幾于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已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者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韓愈/答劉正夫書

  愈白。進士劉君足下:

  辱箋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賜,且愧其誠然,幸甚幸甚!

  凡舉進士者,于先進之門,何所不往?先進之于後輩,苟見其至,寧可以不答其意邪?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有來問者,不敢不以誠答。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宣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是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於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沉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

  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豈異於是乎?今後進之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聖賢人為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於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

  若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於今者,必其能者也。顧常以此為說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進者,又常從游於賢尊給事,既辱厚賜,又安敢不進其所有以為答也?足下以為何如?愈白。

  韓愈/答尉遲生書

  愈白。尉遲生足下:

  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遊者有餘。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愈之所聞者如是。有問於愈者,亦以是對。

  今吾子所為,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征於愈,愈又敢有愛於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於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於之矣,請繼今以言。

  韓愈/與馮宿論文書

  辱示《初筮賦》,實有意思!但力為之,古人不難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於今人也?僕為文久,每自測意中以為好,則人必以為惡矣。小稱意,人亦小怪之;大稱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於今世也,然以竢知者知耳。

  昔揚子雲著《太玄》,人皆笑之。子雲之言曰:「世不我知,無害也!後世複有揚子雲,必好之矣!」子雲死近千載,竟未有揚子雲,可歎也!其時桓譚,亦以為雄書勝《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雲豈止與老子爭強而已乎?此未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頗知之,以為其師之書勝《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見於世,不知其人果何如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竢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豈不謂然乎?

  近李翱從僕學文,頗有所得。然其人,家貧多事,未能卒其業。有張籍者,年長於翱,而亦學於僕,其文與翱相上下。一二年業之,庶幾乎至也。然閔其棄俗尚,而從於寂寞之道,以爭名于時也。久不談,聊感足下能自進於此,故複發憤一道。愈再拜。

  韓愈/答竇秀才書

  愈少駑怯,於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憤篤專于文學。學不得其術,凡所辛苦而僅有之者,皆符於空言,而不適於實用,又重以自廢。是故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於朝廷,遠宰蠻縣,愁憂無聊,瘴癘侵加,惴惴焉無以冀朝夕。

  足下年少才俊,辭雅而氣銳,當朝廷求賢如不及之時,當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數寸之管,書盈尺之紙,高可以釣爵位,循序而進,亦不失萬一於甲科。今乃乘不測之舟,入無人之地,以相從問文章為事,身勤而事左,辭重而請約,非計之得也!雖使古之君子,積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膠其口而不傳者,遇足下之請懇懇,猶將倒廩傾囷,羅列而進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愛於左右哉?顧足下之能,足以自奮,愈之所有,如前所陳,是以臨事愧恥而不敢答也。

  錢財不足以賄左右之匱急,文章不足以發足下之事業,稛載而往,垂橐而歸,足下亮之而已。

  韓愈/與衛中行書

  大受足下:

  辱書為賜甚大,然所稱道盛,豈所謂誘之而欲其至於是歟?不敢當!不敢當!其中擇其一二近似者而竊取之,則于交友忠而不反於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則未敢自謂能爾也。不敢當!不敢當!至於汲汲于富貴、以救世為事者,皆聖賢之事業,知其智能謀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識時,方甚貧,衣食於人,其後相見于汴、徐二州,僕皆為之從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時,豐約百倍。足下視吾飲食衣服,亦有異乎?然則僕之心,或不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於仕進者,亦將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凡禍福吉凶之來,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禍為不幸,而小人得禍為恒;君子得福為恒,而小人得福為幸。以其所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則吉,小人則凶」者,不可也!賢不肖存乎已,貴與賤、禍與福存乎天,名聲之善惡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將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將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豈不約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窮通,自我為之。」吾恐未合於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則知矣,若曰「以道德為己任,窮通之來,不接吾心」,則可也。

  窮居荒涼,草樹茂密,出無驢馬,因與人絕。一室之內,有以自娛,足下喜吾複脫禍亂,不當安安而居、遲遲而來也。

  韓愈/與孟東野書

  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於吾也。各以事牽,不可合併。其于人人,非足下之為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唱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

  足下才高氣清,行古道,處今世,無田而衣食,事親左右無違,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處身勞且苦矣!混混與世相濁,獨其心追古人而從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脫汴州之亂,幸不死。無所於歸,遂來於此。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于符離睢上。及秋將辭去,因被留以職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複辭去。江湖,余樂也,與足下終,幸矣!

  李習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後月,朝夕當來此。張籍在和州居喪,家甚貧。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來相視也。自彼至此雖遠,要皆舟行可,至,速圖之,吾之望也!春且盡,時氣向熱,惟侍奉吉慶。愈眼疾比劇,甚無聊,不復一一。愈再拜。

  韓愈/答劉秀才論史書

  六月九日,韓愈白秀才:

  辱問見愛,教勉以所宜務,敢不拜賜!愚以為凡史氏褒貶大法,《春秋》已備之矣。後之作者,在據事蹟實錄,則善惡自見。然此尚非淺陋偷惰者所能就,況褒貶邪?孔子聖人,作《春秋》,辱于魯、衛、陳、宋、齊、楚,卒不遇而死。齊太史氏兄弟幾盡,左丘明紀《春秋》時事以失明,司馬遷作《史記》刑誅,班固庾死,陳壽起又廢,卒亦無所至。王隱謗退死家,習鑿齒無一足,崔浩、範曄赤誅,魏收夭絕,宋孝王誅死。足下所稱吳兢,亦不聞身貴,而今其後有聞也。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唐有天下二百年矣,聖君賢相相踵,其餘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後者,不可勝數,豈一人卒卒能紀而傳之邪?

  僕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無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窮,齟齬無所合,不欲令四海內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職榮之耳,非必督責迫蹙,令就功役也。賤不敢逆盛指,行且謀引去。且傳聞不同,善惡隨人所見,甚者附黨,惜愛不同,巧造語言,鑿空構立善惡事蹟,於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傳記、令傳萬世乎!若無鬼神,豈可不自心慚愧?若有鬼神,將不福人?僕雖,亦粗知自愛,實不敢率爾為也。夫聖唐巨跡,及賢士大夫事,皆磊磊軒天地,決不沉沒。今館中非無人,將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後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韓愈/上兵部李侍郎書

  十二月九日,將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參軍韓愈,謹上書侍郎閣下:

  愈少鄙鈍,於時事都不通曉,家貧不足以自活,應舉覓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動遭讒謗,進寸退尺,卒無所存。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于經傳史記百家之說,沉潛乎訓義,反覆乎句讀,磨礱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嶽,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雨,奇辭奧旨,靡不通達。惟是鄙鈍,不通曉於時事,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憐悼,悔其初心,發禿齒豁,不見知己。夫《牛角》之歌,辭鄙而義拙;「堂下」之言,不書於傳記。齊桓舉以相國,叔向攜手以上。然則非言之者難為聽,而識之者難遇也。

  伏以閣下內仁而外義,行高而德巨,尚賢而與能,哀窮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內職,為朝廷大臣,當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舉事,宜必施設。既有聽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甯戚之歌,鬷明之言,不發於左右,則後而失其時矣。

  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瓌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於口而聽於耳也。如賜覽觀,亦有可采。幹黷嚴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柳宗元/寄京兆許孟容書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

  伏蒙賜書誨諭,微悉重厚,欣踴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負重憂。殘骸餘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沉沒,複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以上罪謫後情況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惟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厄塞臲兀,事既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構扇,使盡為敵讎,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覆載簡牘。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賞哉?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公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不?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以上得罪被謗之由

  宗元于眾党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塚嗣。今拘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憾,心骨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人親昵。以是嗣續之重,不絕知縷。每當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後繼者,懍懍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椎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夫所共憫惜也。以上無子嗣

  先墓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者,固以益怠。晝夜哀憤,懼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偏滿,皂隸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之鬼,無下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雲哉?城西有數頃田,樹果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複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裡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複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中邪?是以當食不知辛鹹節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愬,以至此也!以上不能展視先人墳墓書籍

  自古賢人才子,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雲撾婦翁者。然賴當世豪傑,分明辯別,卒光史籍。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下車,歸牛鄉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辨,非口舌所能勝也。以上被謗議不能自明

  鄭詹東縛于晉,終以無死;鐘儀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范痤騎危,以生易死;蒯通據鼎耳,為齊上客;張蒼、韓信伏斧鑕,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賈生斥逐,複召宣室;倪寬擯死,後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此皆瓌偉博辯奇壯之士,能自解脫。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嬰恐懼痼病,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以上賢者被罪,終得解脫

  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于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縷,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觝滯,今皆頑然無複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卷,複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複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以上不復能著書

  伏惟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所,但以通家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餘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託,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複憾矣!以上求北歸

  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懇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柳宗元/與蕭翰林俛書

  思謙兄足下:

  昨祁縣王師範過永州,為僕言,得張左司書,道思謙蹇然有當官之心,乃誠助太平者也。僕聞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說,僕豈不素知耶?所喜者,耳與心協,果於不謬焉爾。

  僕不幸,向者進當臲不安之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況又有久與遊者,乃岌岌而操其間!其求進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於內則孰能了僕於冥冥之間哉?然僕當時年三十三,甚少,自禦史裡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達,僕先得顯處,才不能逾同列,名不能壓當世;世之怒僕,宜也!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辱在附會。聖朝宏大,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移,囂囂嗷嗷,漸成怪民。飾智求仕者,更言僕以悅讎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僕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過大恩甚,乃以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長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都不過數十寒暑,則無此身矣。是非榮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只益為罪。兄知之,勿為他人言也!

  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慘懍,毛髮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楚、越間聲音特異,舌啅噪,今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滿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出門見適州閭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後興。自料居此,尚複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讀《周易だж浴罰痢壩醒圓恍牛鋅諛飼钜病保匆嫦玻唬骸班島醯嗨浼抑靡穢梗宰猿頻潰敢嬪醵 庇檬歉織娔加肽臼劍桓粗亂狻

  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皆欣欣怡愉,而僕與四五子者,獨淪陷如此,豈非命與?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獨喜思謙之徒,遭時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僕誠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數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誠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少恥,未能盡忘。儻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餘潤,雖朽枿敗腐,不能生植,猶足蒸出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錮,移數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後收召魂魄,買土一廛為耕甿,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採取,獻之法宮,增聖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終欲為兄一言焉。

  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

  杓直足下:

  州傳遽至,得足下書,又於夢得處得足下前次一書,意皆勤厚。莊周言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僕在蠻夷中,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複何言!僕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東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余甘,破決壅隔,太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痺。所欲者補氣豐血,強筋骨,輔心力。有與此宜者,更致數物,得良方偕至,益善。

  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僕悶即出遊,遊複多恐。涉野則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複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牆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複能久為舒暢哉?明時百姓,皆獲歡樂。僕士人頗識古今道理,獨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事,至此愚夫愚婦又不可得,竊自悼也!

  僕曩時所犯,足下適在禁中,備觀本末,不復一一言之。今僕癃殘頑鄙,不死幸甚!苟為堯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取老農女為妻,生男育孫,以供力役;時時作文,以詠太平,摧傷之餘,氣力可想。假令病盡,己身復壯,悠悠人世,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前過三十七年,與瞬息無異。複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審矣!杓直以為誠然乎?

  僕近求得經史諸子數百卷,嘗候戰悸悄定時,即伏讀。頗見聖人用心,賢士君子立志之分。著書亦數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遠寄,但用自釋。貧者士之常,今僕雖羸餒,亦甘如飴矣。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僕,僕豈敢眾人待常州耶?若眾人即不復煦僕矣。然常州未嘗有書遺僕,僕安敢先焉?裴應叔、蕭思謙,僕各有書,足下求取觀之。相戒勿示人。孰詩在近地,簡人事,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勉盡志慮,輔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不悉。某白。

  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雲欲相師,僕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嘗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僕自蔔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詞。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僕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僕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允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廷,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鹹撫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僕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

  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何如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谷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雲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複白。

  柳宗元/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

  足下所封示退之書雲:欲推避僕以文墨事,且以勵足下。若退之之才,過僕數人,尚不宜推避於僕,非其實可知,固相假借為之辭耳。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於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退之獨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雄文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不若退之倡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來,尚不宜推避,而況僕耶?彼好獎人善,以為不屈己善不可獎,故慊慊雲爾也。足下幸勿信之!且足下志氣高,好讀南、北史書,通國朝事,穿穴古今,後來無能和。而僕稚,卒無所為,但趑趄文墨筆硯淺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勵僕,而反以僕勵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掛抑,合當世事,固當!雖僕,亦知無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患道不立耳。此僕以自勵,亦以佐退之勵足下。不宣。宗元頓首再拜。

  李翱/答獨孤舍人書

  足下書中,有「無見怨懟,以至疏索」之說,蓋是戲言,然亦似未相悉也。薦賢進能,自是足下公事,如不為之,亦自是足下所闕,在僕何苦乃至怨懟?

  僕嘗怪董生大賢,而著《仕不遇賦》,惜其自待不厚。凡人之蓄道德才智於身,以待時用,蓋將以代天理物,非為衣服飲食之鮮肥而為也。董生道德備具,武帝不用為相,故漢德不如三代,而生人受其,于董生何苦而為「仕不遇」之詞乎?僕意緒間自待甚厚,此身窮達,豈關僕之貴賤耶?雖終身如此,固無恨也,況年猶未甚老哉?去年足下有相引薦意,當時恐有所累,猶奉止不為,何遽不相悉?

  所以不數附書者,一二年來,往還多得官在京師,既不能周遍,又且無事,性頗慵懶,便一切書斷,只作報書。又以為苟相知,固不在書之疏數,如不相知,尚何求而數書?或惟往還中有貧賤更不如僕者,即數數附書耳。近頻得人書,皆責疏簡,故具之於此,見相怪者,當為辭焉。

  李翱/答王載言書

  翱頓首:

  足下不以翱卑賤無所可,乃陳辭屈慮,先我以書,且曰:「餘之藝及心,不能棄于時,將求知者,問誰可,則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過也,足下因而信之,又過也。果若來陳,雖道備德具,且猶不足辱厚命。況如翱者,多病少學,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雖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陳其所聞!

  蓋行己莫如恭,自責莫如厚,接眾莫如弘,用心莫如直,進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擇友,好學莫如改過,此聞之于師者也。相人之術有三:迫之以利,而審其邪正;設之以事,而察其厚薄;問之以謀而,觀其智與不才,賢不肖分矣,此聞之于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親父子,別夫婦,明長幼,浹朋友,六經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丘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稱詠,津潤怪麗,六經之詞也。創意造言,皆不相師。故其讀《春秋》也,如未嘗有《詩》也,其讀《詩》也,如未嘗有《易》;其讀《易》也,如未嘗有《書》也;其讀《屈原》、《莊周》也,如未嘗有六經也。故義深則意遠,意遠則理辯,理辯則氣直,氣直則辭盛,辭盛則文工。如山有恆、華、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榮,不必均也。如瀆有淮、濟、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淺深、色黃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雜焉,其同者飽於腸也,其味堿、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學而知者也,此創意之大歸。

  天下之語文章,有六說焉:其尚異者,則曰文章辭句奇險而已;其好理者,則曰文章敘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時者,則曰文章必當對;其病于時者,則曰文章不當對;其愛難者,則曰文章宜深,不當易;其愛易者,則曰文章宜通,不當難。此皆情有所偏滯而不流,未識文章之所主也。義不深不至於理,言不信不在於教勸,而詞句怪麗者有之矣,《劇秦美新》、王褒《僮約》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詞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劉氏《人物表》、王氏《中說》、俗傳《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極於工而已,不知其詞之對與否、易與難也。《詩》曰:「憂心悄悄,慍於群小。」此非對也;又曰:「遘閔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對也。《書》曰:「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詩》曰:「莞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劉,瘼此下人。」此非易也。《書》曰:「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詩》曰:「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旋兮。」此非難也。學者不知其方,而稱說云云,如前所陳者,非吾之敢聞也。

  六經之後,百家之言興,老聃、列禦寇、莊周、鶡冠、田穰苴、孫武、屈原、宋玉、孟軻、吳起、商鞅、墨翟、鬼穀子、荀況、韓非、李斯、賈誼、枚乘、司馬遷、相如、劉向、揚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學者之所師歸也。故義雖深,理雖當,詞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傳也;文、理、義三者兼併,乃能獨立于一時,而不泯滅于後代,能必傳也。仲尼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子貢曰:「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此之謂也。陸機曰:「怵他人之我先。」韓退之曰:「唯陳言之務去。」假令述笑哂之狀曰「莞爾」,則《論語》言之矣;曰「啞啞」,則《易》言之矣;曰「粲然」,則谷梁子言之矣;曰「攸爾」,則班固言之矣;曰「囅然」,則左思言之矣。吾複言之,與前文何以異也?此造言之大歸。

  吾所以不協於時而學古文者,悅古人之行也。悅古人之行者,愛古人之道也。故學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禮。古之人相接有等,輕重有儀,列于經傳,皆可詳引。如師之于門人,則名之;于朋友,則字而不名。稱之于師,則雖朋友亦名之。子曰:「吾與回言。」又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師之名門人驗也。夫子于鄭,兄事子產;于齊,兄事晏嬰平仲。《傳》曰:「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與人交。」子夏曰:「言、遊過矣。」子張曰:「子夏雲何?」曾子曰:「堂堂乎張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驗也。子貢曰:「賜也可敢望回?」又曰:「師與商也孰賢?」子遊曰:「有澹台滅明者,行不由徑。」是稱于師,雖朋友亦名驗也。孟子曰:「天下之達尊三:曰德、爵、年。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書曰:「韋君詞,楊君潛。」足下之德,與二君未知先後也,而足下齒幼而位卑,而皆名之。《傳》曰:「吾見其與先生並行,非求益者,欲速成。」竊懼足下不思,乃陷於此,韋踐之與翱書,亟敘足下之善,故敢盡辭,以複足下之厚意,計必不以為犯。李翱頓首。

  歐陽修/與尹師魯書

  某頓首,師魯十二兄書記:前在京師相別時,約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頭奴出城,而還言不見舟矣。其夕又得師魯手簡,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約,方悟此奴懶去而見紿。臨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師魯人長者有禮,使人惶迫不知所為。是以又不留下書在京師,但深托君貺,因書道修意。以西,始謀陸赴夷陵。以大暑又無馬,乃作此行。沿汴絕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荊南。在路無附書處,不知君貺曾作書道修意否?及來此,問荊人,雲:「去郢止兩程。」方喜,得作書以奉問。又見家兄,言:「有人見師魯過襄州,計今在郢久矣。」師魯欣戚,不問可知。所渴欲問者:別來安否?及家人處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舊疾平否?修行雖久,然江湖皆昔所遊,往往有親舊留連,又不遇惡風水,老母用術者言,果以此行為幸。又聞夷陵有米、面、魚如京師,又有梨、栗、橘、柚、大筍、茶荈,皆可飲食,益相喜賀。昨日因參轉運,作庭趨,始覺身是縣令矣,其餘皆如昔時。

  師魯簡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蓋懼責人太深以取直耳。今而思之,自決不復疑也。然師魯又雲暗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當與高書時,蓋已知其非君子,發于極憤而切責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為何足驚駭?洛中來,頗有人以罪出不測見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師魯又雲非忘親,此又非也。得罪雖死,不為忘親,此事須相見可盡其說也。

  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沉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間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問所言當否而已。又有深相賞歎者,此亦是不慣見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見如往時事久矣!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凡席枕藉之無異。有義君子在旁,見有就死,知其當然,亦不甚歎賞也。史冊所以書之者,蓋特欲警後世愚懦者,使知事有當然而不得避爾,非以為奇事而詫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無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駭也!然吾輩亦自當絕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間僻處,日知進道而已。此事不須言,然師魯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處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與余在楚州,談禍福事甚詳,安道亦以為然。俟至夷陵寫去,然後得知修所以處之之心也。又常與安道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師魯察修此語,則處之之心又可知矣。

  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貶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為大,不為小」。故師魯相別,自言「益慎職,無飲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語。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會飲酒。到縣後勤官,以懲洛中時懶慢矣。夷陵有一路,只數日可至郢,白頭奴足以往來。秋寒矣!千萬保重!不宣。

  曾鞏/謝杜相公書

  伏念昔者,方鞏之得罪,罰於河濱,去其家四千里之遠。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險為其阻厄。而以孤獨之身,抱不測之疾,煢煢路隅,無攀緣之親、一見之舊,以為之托。又無至行,上之可以感人;利勢,下之可以動俗。惟先人之醫藥,與凡喪之所急,不知所以為賴,而旅櫬之重,大懼無以歸者,明公獨于此時,閔閔勤勤,營救護視。親屈車騎,臨於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於左右,而醫藥之有與謀。至其既孤,無外事之奪其哀,而毫髮之私,無有不如其欲。莫大之喪,得以卒致而南。其為存全之恩、過越之義如此!

  竊惟明公相天下之道,吟誦推說者窮萬世,非如曲士汲汲一節之善。而位之極,年之高,天子不敢煩以政,豈鄉閭新學危苦之情、藂細之事宜,以徹于視聽而蒙省察?然明公存先人之故,而所以盡于鞏之德如此!蓋明公雖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愛育天下之人材,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於自然,推而行之,不以進退,而鞏獨幸遇明公於此時也!

  在喪之日,不敢以世俗淺意,越禮進謝。喪除,又惟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之不足陳。徘徊迄今,一書之未進。顧其慚生於心,無須臾廢也,伏惟明公終賜亮察!夫明公存天下之義,而無有所私,則鞏之所以報於明公者,亦惟天下之義而已。誓心則然,未敢謂能也。

  蘇洵/上韓樞密書

  太尉執事:

  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苟深曉其義,施之於今,無所不可。昨因請見,求進未議,太尉許諾,謹撰其說,言語樸直,非有驚世絕俗之談,甚高難行之論。太尉取其大綱,而無責其纖悉。以上陳進言之大旨

  蓋古者非用兵決勝之為難,而養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決之為溝塍,壅之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匯為洪波,瀦為太湖,萬世而不溢者,自萬之後,未之見也。夫兵者,聚天下不義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殺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盜賊之未殄,然後有以施其不義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試其殺人之事。當是之時,勇者無餘力,智者無餘謀,巧者無餘技。故其不義之心,變而為忠,不仁之器,加之於不仁,而殺人之事,施之於當殺。及夫天下既平,盜賊既殄,不義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餘力,則思以為亂;智者有餘謀,則思以為奸;巧者有餘技,則思以為詐。於是天下之患,雜然出矣。蓋虎豹終日而不殺,則跳踉大叫以發其怒;蝮蠍終日而不螫,則噬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無足怪者!以上言養兵不用,則思為變

  昔者,劉、項奮臂於草莽之間,秦、楚無賴子弟,千百為輩,爭起而應者,不可勝數。轉鬥五六年,天下厭兵,項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時,分王諸侯,改定律令,與天下休息。而韓信、黥布之徒,相繼而起者七國。高祖死于介胄之間而莫能止也。連延及于呂氏之禍,訖孝文而後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難也?劉、項之勢,初若決河,順流而下,誠有可喜。及其崩潰四出,放乎數百里之間,拱手而莫能救也。嗚呼!不有聖人,何以善其後?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險阻,以斬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數十年,謀臣猛將滿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傳四世而天下無變。此何術也?荊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諸將;而韓信、黥布之徒,無以啟其心也。以上言劉、項之兵一動而不能休,太祖、太宗之兵能發能收

  雖然,天下無變,而兵久不用,則其不義之心,蓄而無所發,飲食優遊,求逞于良民。觀其平居無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詔天下繕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實親見。凡郡縣之富民,舉而籍其名,得錢數百萬,以為酒食饋餉之費。杵聲未絕,城輒隨壞,如此者數年而後定。卒事,官吏相賀,卒徒相矜,若戰勝凱旋而待賞者。比來京師,遊阡陌間,其曹往往偶語,無所諱忌。聞之土人,方春時尤不忍聞。蓋時五六月矣,會京師憂大水,鋤耰畚築列於兩河之壖,縣官日費千萬,傳呼勞問之聲,不絕者數十裡。猶且睊睊狼顧,莫肯效用。且夫內之如京師之所聞,外之如西川之所親見,天下之勢,今何如也?以上言兵久不用,不義者思逞

  禦將者,天子之事也;禦兵者,將之職也。天子者,養尊而處優,樹恩而收名,與天下為喜樂者也,故其道不可以禦兵。人臣執法而不求情,盡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於一人,而己不與焉,故禦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懼謗。好名則多樹私恩,懼謗則執法不堅。是以天下之兵豪縱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頃者,狄公在樞府,號為寬厚愛人,狎昵士卒,得其歡心,而太尉適承其後。彼狄公者,知禦外之術,而不知治內之道,此邊將才也。古者兵在外,愛將軍而忘天子;在內,愛天子而忘將軍。愛將軍所以戰,愛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禦外之心,而施諸其內;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為治?或者以為兵久驕不治,一旦繩以法,恐因以生亂。昔者郭子儀去河南,李光弼實代之,將至之日,張用濟斬於轅門,三軍股栗。夫以臨淮之悍,而代汾陽之長者,三軍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脫慈母之懷,而立乎嚴師之側,何亂之敢生?以上言將邊兵貴寬,將京兵貴嚴

  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將相者,天下之師也。師雖嚴,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將相雖厲,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勢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殺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殺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殺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殺。人臣奉天子之法,雖多殺,天下無所歸怨。此先王所以威懷天下之術也。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長久之道,而無幸一時之名;盡至公之心,而無恤三軍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結其心,太尉厲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則畏而不至於怨;思太尉之威武,則愛而不至於驕。君臣之體順,而畏愛之道立。非太尉,吾誰望耶?以上言天子尚仁,將帥尚威

  蘇洵/上歐陽內翰書

  洵布衣窮居,常竊自歎,以為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皆不肖,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世,合必離,離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範公在相府,富公為樞密副使,執事與余公、蔡公為諫官,尹公馳騁上下,用力於兵革之地。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髮絲粟之才,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魯無用之身,不足以自奮於其間,退而養其心,幸其道之將成,而可以複見於當世之賢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範公西,富公北,執事與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勢奔走於小官。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仰天歎息,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既複自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今之世無複有善人也則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焉?姑養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與曩者異。而余公適亦有成功于南方,執事與蔡公複相繼登于朝,富公複自外入為宰相,其勢將複合為一。喜且自賀,以為道既已粗成,而果將有以發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焉,今將往見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則又為之潸然出涕以悲。嗚呼!二人者,不可複見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思其止於四人也,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以發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為天子之宰相,遠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於其前;而余公、蔡公,遠者又在萬裡外;獨執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不甚貴,可以叫呼扳援,而聞之以言。而饑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於執事之庭。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者之中,非其勢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以上述願見之誠

  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於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其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事之文,紆餘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事之態;陸贄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事之實。而執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夫樂道人之善而不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彼不知者,同以為譽人以求其悅己也。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而其所以道執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事之知其知我也。以上論贊歐陽公之文

  雖然,執事之名滿於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途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書,自托于執事,將使執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歲,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後困益甚,然後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異。時複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於是而已者。由是盡燒其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於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製,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然猶未敢以為是也。近所為《洪範論》、《史論》凡七篇,執事觀其如何?噫嘻!區區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為自譽以求人之知己也。惟執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以上自述文學本末

  蘇軾/答李廌書

  軾頓首再拜:

  聞足下名久矣!又於相識處,往往見所作詩文,雖不多,亦足以髣髴其為人矣。尋常不通書問,怠慢之罪,猶可闊略。及足下斬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書,又複懶不即答。頑鈍廢禮,一至於此!而足下終不棄絕,遞中再辱手書,待遇益隆,覽之面熱汗下也!

  足下才高識明,不應輕許與人。得非用黃魯直、秦太虛輩語,真以為然耶?不肖為人所憎,而二子獨喜見譽。如人嗜昌歜羊棗,未易詰其所以然者。以二子為妄則不可,遂欲以移之眾口,又大不可也。

  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目。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

  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而足下又複稱說如此,愈非其實!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足下又複創相推與,甚非所望!

  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抑將又有取於此也?此事非相見不能盡。

  自得罪後,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歲行盡,寒苦,惟萬萬節哀強食!不次。

  蘇轍/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事:

  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遊者,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以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志氣。恐遂汩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于水見黃河之大且深,于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升鬥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間,將以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王安石/答韶州張殿丞書

  某啟:

  伏蒙再賜書,示及先君韶州之政,為吏民稱頌,至今不絕。傷今之士大夫不盡知,又恐史官不能記載,以次前世良吏之後。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於天下,不能推揚先人之功緒餘烈,使人人得聞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

  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備聞為政之跡。然嘗侍左右,尚能記誦教誨之餘。蓋先君所存,嘗欲大潤澤於天下,一物枯槁,以為身羞。大者既不得試,已試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將泯沒而無傳,則不肖之孤,罪大釁厚矣!尚何以自立於天地之間耶!閣下勤勤惻惻,以不傳為念,非夫仁人君子樂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時,國各有史。而當時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職,不負其意,蓋其所傳皆可考據。後既無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雖雄奇俊烈,道德滿衍,不幸不為朝廷所稱,輒不得見於史,而執筆者,又雜出一時之貴人。觀其在廷論議之時,人人得講其然不。尚或以忠為邪,以異為同,誅當前而不栗,訕在後而不羞,苟以饜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況陰挾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惡,疑可以貸褒,似可以附毀,往者不能訟當否,生者不得論曲直,賞罰謗譽,又不施其間。以彼其私,獨安能無欺於冥昧之間耶!

  善既不盡傳,而傳者又不可盡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實足以信後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載之,則遂以不朽於無窮耳。伏惟閣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餘論所及,無黨私之嫌。苟以發潛德為己事,務推所聞,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論次以傳焉,則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豈有恨哉!

  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

  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者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於反復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為: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於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後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嚮往之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