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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闕齋日記類鈔卷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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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學 1.夜深,思將古來政事、人物分類,隨手鈔記,實為有益,尚未有條緒。辛醜正月 2.學問之事,以日知月無亡為吃緊語;文章之事,以讀書多、積理富為要。辛醜二月 3.讀書之志,須以困勉之功,志大人之學。辛醜閏三月 4.至鏡海先生處,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先生言:「當以《朱子全書》為宗。」時餘新買此書,問及,因道:「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不宜視為瀏覽之書。」又言:「治經宜專一經。一經果能通,則諸經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則萬不能通一經。」先生自言生平最喜讀《易》。又言為學只有三門:曰義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事,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事,非精于義理者不能至。經濟之學,即在義理內。又問:經濟宜如何審端致力?答曰:經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歷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時河南倭艮峰(仁)前輩,用功最篤實。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動,作飲食,皆有劄記。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先生嘗教之曰:不是將此心別借他心來把捉才提醒,便是閑邪存誠。又言檢攝於外,只有「整齊嚴肅」四字;持守於內,只有「主一無適」四字。又言詩、文、詞、曲,皆可不必用功,誠能用力于義理之學,彼小技亦非所難。又言第一要戒欺,萬不可掩著云云。聽之,昭然若發蒙也。辛醜七月 5.倭艮峰前輩先生言「研幾」工夫最要緊。顏子之有不善,未嘗不知是研幾也。周子曰:「幾善惡。」《中庸》曰:「潛雖伏矣,亦孔之昭。」劉念台先生曰:「蔔動念以知幾。」皆謂此也!失此不察,則心放而難收矣。又曰:人心善惡之幾,與國家治亂之幾相通。壬寅正月 6.靜坐,思心正氣順,必須到天地位,萬物育田地方好。壬寅正月 7.默坐,思此心須常有滿腔生意。雜念憧憧,將何以極力掃卻?勉之!壬寅正月 8.「敬」字最好!予謂須添一「和」字,則所謂敬者,方不是勉強把持,即禮樂不可斯須去身之意。壬寅正月 9.誦養氣章,似有所會,願終身私淑孟子。雖造次顛沛,皆有孟夫子在前,須臾不離,或到死之日可以仰希萬一。壬寅正月 10.心得語,一經說破,胸中便無餘味,所謂德之棄也。況無心得,而有掠影之談乎?壬寅正月 11.《易大壯卦》彖,大象,正與養氣章通。壬寅正月 12.靜字全無工夫,欲心之凝定,得乎?壬寅正月 13.《晉卦》:「罔孚,裕,無咎。」裕,難矣!《中庸》「明善誠身」一節,其所謂裕者乎?壬寅正月 14.精神要常令有餘,於事則氣充而心不散漫。壬寅正月 15.凡事之須逐日檢點者,一日姑待後來補救,則難矣!況進德修業之事乎?海秋言:「人處德我者,不足觀心術。處相怨者而能平情,必君子也。」壬寅正月 16.讀書窮理,不辨得極虛之心,則先自窒矣。壬寅正月 17.《鹹》、《恒》、《損》、《益》四卦,可合之得虛心實心之法。壬寅正月 18.不能主一之咎,由於習之不熟,由於志之不立,而實由於知之不真。若真見得不主一之害心廢學,便如食烏啄之殺人,則必主一矣。不能主一,無擇無守,則雖念念在四書五經上,亦只算遊思雜念,心無統攝故也。壬寅正月 19.巽乎水而上水,頗悟養生家之說。壬寅 20.艮峰前輩言:無間最難,聖人之純亦不已。顏子之「三月不違」,此不易學。即「日月之至」,亦非諸賢不能。「至」字煞宜體會,我輩但宜繼繼續續,求其時習而說。壬寅 21.存心則緝熙光明,如日之升;修容則正位凝命,如鼎之鎮。內外交養,敬義夾持,何患無上達?壬寅十一月 22.至岱雲處,看渠日課。岱雲近日誌日堅而識日卓越,閱之喜極無言!平日好善之心,頗有若已有之之誠。而前日讀筠仙詩,本日觀岱雲日課,尤中心好之也!壬寅十一月 23.樹堂來,與言養心養體之法。渠言:舍靜坐更無下手處,能靜坐而天下之能事畢矣。因教我焚香靜坐之法。所言皆閱歷語,靜中真味,煞能領取。又言:心與氣總拆不開,心微浮,則氣浮矣,氣散,則心亦散矣。此即孟子所謂「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壬寅十月 24.神明則如日之升,身體則如鼎之鎮,此二語可守者也。惟心到靜極時,所謂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畢竟未體驗出真境來。意者只是閉藏之極,逗出一點生意來。如冬至一陽初動時乎?貞之固也,乃所以為元也。蟄之壞也,乃所以為啟也。谷之堅實也,乃所以為始播之種子也。然則不可以為種子者,不可謂之堅實之穀也。此中無滿腔生意,若萬物皆資始於我心者,不可謂之至靜之境也。然則靜極生陽,蓋一點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靜極,仁心之不息,其參天兩地之至誠乎!顏子三月不違,亦可謂洗心退藏,極靜中之真樂者矣!我輩求靜,欲異乎禪氏入定,冥然罔覺之旨,其必驗之此心,有所謂一陽初動,萬物資始者,庶可謂之靜極。可謂之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也。不然,深閉固拒,心如死灰,自以為靜,而生理或幾乎息矣!況乎其並不能靜也。有或擾之,不且憧憧往來乎?深觀道體,蓋陰先于陽,信矣!然非實由體驗得來,終掠影之談也。壬寅十一月 25.人必中虛,不著一物,而後能真實無妄。蓋實者,不欺之謂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別著一物,心中別有私見,不敢告人,而後造偽言以欺人。若心中了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別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則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誠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無私著也;無私著者,至虛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誠,天下之至虛者也。當讀書則讀書,心無著於見客也;當見客則見客,心無著於讀書也。一有著,則私也。靈明無著,物來順應,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是之謂虛而已矣,是之謂誠而已矣!以此讀《無妄》、《鹹》、《中孚》三卦,蓋扞格者鮮矣。壬寅十一月 26.凡作文詩,有情極真摯,不得不一傾吐之時。然必須平日積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達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時無鐫刻字句之苦,文成後無鬱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讀書積理之功也!若平日醞釀不深,則雖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達之,不得不臨時尋思義理。義理非一時所可取辦,則不得不求工於字句。至於雕飾字句,則巧言取悅,作偽日拙,所謂修辭立誠者,蕩然失其本旨矣!以後真情激發之時,則必視胸中義理何如,如取如攜,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須臨時取辦。則不如不作,作則必巧偽媚人矣。壬寅十一月 27.在何宅聽唱昆腔,我心甚靜且和。因思古樂陶情淑性,其入人之深當何如?禮樂不興,小學不明,天下所以少成材也。壬寅十一月 28.竹如教我曰「耐」,予嘗言竹如:貞足幹事,予所缺者,貞耳。竹如以一「耐」字教我,蓋欲我鎮躁,以歸於靜,以漸幾於能貞也。此一字足以醫心病矣!癸卯正月 29.寫字時,心稍定,便覺安恬些。可知平日不能耐,不能靜,所以致病也。寫字可以驗精力之注否,以後即以此養心。癸卯正月 30.萬事付之空寂,此心轉覺安定。可知往時只在得失場中過日子,何嘗能稍自立志哉!癸卯二月 31.《記》雲:君子莊敬日強。我日日安肆,日日衰,欲其強,得乎?譬諸草木,志之不立,本則撥矣。是知千言萬語,莫先于立志也。癸卯二月 32.唐先生言:「國朝諸大儒,推張楊園、陸稼書兩先生最為正大篤實,雖湯文正猶或少遜,李厚庵、方望溪文章究優於德行。」癸卯二月 33.夜,讀《楊園先生集》,中有數條,破我忮求之私,如當頭棒喝。癸卯二月 34.讀楊園《近古錄》,真能使鄙夫寬,薄夫敦。癸卯二月 35.因作字思用功所以無恒者,皆助長之念害之也。本日因聞竹如言,知此事萬非疲軟人所能勝,須是剛猛,用血戰功夫,斷不可弱,二者不易之理也。時時謹記《朱子語類》「雞伏卵」及「猛火煮」二條,刻刻莫忘。癸卯 36.凡讀書,有為人為己之分。為人者,縱有心得,亦已的然日亡。予于杜詩,不無一隙之見,而批點之時,自省良有為人之念,雖欲蘊蓄而有味,得乎?癸卯二月 37.竹如言:交情有天有人,凡事皆然!然人定亦可勝天,不可以適然者,委之於數,如知人之哲,友朋之投契,君臣之遇合,本有定分,然亦可以積誠而致之。故曰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癸卯二月 38.鏡丈言:「讀書有心得,不必輕言著述。」注經者依經求義,不敢支蔓,說經者,置身經外,與經相附麗,不背可也,不必說此句即解此句也。癸卯二月 39.今早,友人見示一文稿,讀之使人忠義之氣勃然而生,鄙私之萌斬焉而滅。甚矣!人之不可無良友也!癸卯三月 40.自戒懼而約之,以至於至靜之中,無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此綿綿者由動以之靜也。自謹獨而精之,以至於應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此穆穆者由靜以之動也。由靜之動,有神主之;由動之靜,有鬼司之。終始往來,一敬貫之。辛亥七月 41.莊子曰:美成在久。驟而見信於人者,其相信必不固;驟而得名于時者,其為名必過情。君子無赫赫之稱,無驟著之美,猶四時之運,漸成歲功,使人不覺,則人之相孚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矣。辛亥七月 42.有蓋寬饒、諸葛豐之勁節,必兼有山巨源、謝安石之雅量。於是乎言足以興,默足以容。否則嶢嶢易缺,適足以取禍也。雅量雖由於性生,然亦恃學力以養之。惟以聖賢律己,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度量閎深矣。辛亥七月 43.知己之過失,即自為承認之地,改去毫無吝惜之心,此最難事!豪傑之所以為豪傑,聖賢之所以為聖賢,便是此等處。磊落過人,能透過此一關,寸心便異常安樂,省得多少膠葛,省得多少遮掩裝飾醜態。辛亥七月 44.有義理之學,有詞章之學,有經濟之學,有考據之學。義理之學,即宋史所謂道學也,在孔門為德行之科。詞章之學,在孔門為言語之科。經濟之學,在孔門為政事之科。考據之學,即今世所謂漢學也,在孔門為文學之科。此四者,缺一不可。予於四者略涉津涯,天質魯鈍,萬不能造其奧窔矣。唯取其尤要者,而日日從事,庶以漸磨之久,而漸有所開。義理之學,吾之從事者二書焉,曰四子書,曰近思錄。詞章之學,吾之從事者二書焉,曰曾氏讀古文鈔與曾氏讀詩鈔二書,皆尚未纂集成帙,然胸中已有成竹矣。經濟之學,吾之從事者二書焉,曰會典,曰皇朝經世文編。考據之學,吾之從事者四書焉,曰《易經》,曰《詩經》,曰《史記》,曰《漢書》。此十種者,要須爛熟於心中。凡讀此書,皆附於此十書。如室有基,而丹雘附之,如木有根,而枝葉附之。如雞伏卵,不稍歇而使冷,如蛾成垤,不見異而思遷。其斯為有本之學乎?辛亥七月 45.「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頤,君子以慎言語,節飲食。損,君子以懲忿窒欲。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鼎,君子以正位凝命。此六卦之大象,最切於人,頤以養身養德;鼎以養心養腎,尤為切要!辛亥七月 46.坐右為聯語,以自箴雲:「不為聖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穫,但問耕耘。」辛亥七月 47.治家貴嚴,嚴父常多孝子。不嚴則子弟之習氣日就佚惰,而流弊不可勝言矣。故《易》曰:「威如吉!」欲嚴而有威,必本于莊敬,不苟言,不苟笑。故曰:威如之吉,反身之謂也。辛亥七月 48.書味深者,面自粹潤。保養完者,神自充足。此不可以偽為,必火候既到,乃有此驗。辛亥七月 49.盜虛名者,有不測之禍。負隱慝者,有不測之禍。懷忮心者,有不測之禍。辛亥七月 50.除卻進德修業,乃是一無所恃,所謂把截四路頭也。若不日日向上,則人非鬼責,身敗名裂,不旋踵而至矣,可不畏哉?辛亥八月 51.顏泉明尋求姑姊妹及其子,而並收其父之部曲妻子。且斂袁履謙之衣衾,與其父杲卿同。盛德之事,足以貫日月矣。辛亥八月 52.是夜,思人之見信于朋友,見信于君父,見信于外人,皆絲毫不可勉強。猶四時之運,漸推漸移,而成歲功,自是不可欲速,不可助長。辛亥十一月 53.窒欲常念男兒淚,懲忿當思屬纊時。辛亥十一月 54.治心之道,先去其毒。陽惡曰忿,陰惡曰欲。治身之道,必防其患。剛惡曰暴,柔惡曰慢。治口之道,二者交惕。曰慎言語,曰節飲食。凡此數端,其藥維何?禮以居敬,樂以導和。陽剛之惡,和以宜之。陰柔之惡,敬以持之。飲食之過,敬以檢之。言語之過,和以斂之。敬極肅肅,和極雍雍,穆穆綿綿,斯為德容。容在於外,實根於內。動靜交養,睟面盎背。壬子正月 55.餘生平雖頗好看書,總不免好名好勝之見,參預其間,是以無孟子深造,其得一章之味,無杜元凱優柔饜飫一段之趣。故到老而無一書可恃,無一事有成。今雖暮齒衰邁,當從「敬、靜、純、淡」四字上痛加工夫,縱不能如孟子、元凱之所雲,但養得胸中一種恬靜書味,亦稍足自適矣。壬子 56.處逆境之道,惟《西銘》「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也」等句,最為親切!壬子 57.偶作聯語以自箴,雲:「禽裡還人,靜由敬出;死中求活,淡極樂生。」一本《孟子夜氣章》之意,一本《論語疏水曲肱章》之意,以絕去梏亡營擾之私。 58.本朝博學之家,信多閎儒碩士,而其中為人者多,為己者少。如顧、閻並稱,顧則為己,閻則不免人之見者存。江、戴並稱,江則為己,戴則不免人之見者存。段、王並稱,王則為己,段則不免人之見者存。方、劉、姚並稱,方、姚為己,劉則不免人之見者存。其達而在上者,李厚庵、朱可亭、秦味經,則為己之數多;紀曉嵐、阮芸台,則不免人之見者存。學者用力,固宜於幽獨中,先將為己為人之界分別明白,然後審端致力。種桃得桃,種杏得杏,未有根本不正,而枝葉發生,能自鬯凶茂者也。戊午十一月 59.邵子所謂觀物,莊子所謂觀化,程子所謂觀天、地、生物、氣象。要須放大胸懷,遊心物外,乃能絕去一切繳繞鬱悒、煩悶不甯之習。戊午十一月 60.讀書之道,朝聞道而夕死,殊不易易。聞道者,必真知而篤信之!吾輩自己不能自信,心中已無把握,焉能聞道?己未二月 61.胸襟廣大,宜從「平、淡」二字用功。凡人我之際,須看得平;功名之際須看得淡,庶幾胸懷日闊。己未二月 62.傍夕與子序登樓,論老年用功,不可有驕氣暮氣。己未三月 63.念不知命、不知禮、不知言三者,《論語》以殿全篇之末,良有深意。若知斯三者,而益之以《孟子》「取人為善,與人為善」之義,則庶幾可為完人矣!己未三月 64.聞子序談「養氣章」末四節,言孔子之所以異于伯夷、伊尹者,不在高處,而在平處;不在隆處,而在汙處。汙者,下也;平者,庸也。夷、尹之聖,以其隆高而異於眾人也。宰我之論,堯、舜以勳業而隆,孔子以並無勳業而汙。子貢之論,百王以禮樂而隆,孔子以並無禮樂而汙。有若之論,他聖人以出類拔萃而隆,孔子以即在類萃之中,不出不拔而自處於汙,以汙下而同於眾人。此其所以異于夷、尹也,此其所以為生民所未有也。己未三月 65.讀東坡「但尋牛矢覓歸路」詩,陸放翁「斜陽古柳趙家莊」詩,杜工部「黃四娘家花滿蹊」詩,念古人胸次瀟灑曠遠,毫無渣滓,何其大也?餘飽曆世故,而胸中猶不免計較將迎,何其小也!沉吟玩味久之!己未四月 66.思夫人皆為名所驅,為利所驅,而尤為勢所驅。當孟子之時,蘇秦、張儀、公孫衍輩,有排山倒海、飛沙走石之勢,而孟子能不為所搖。真豪傑之士,足以振曆百世者矣。己未五月 67.為人之道四知,天道有三惡。三惡之目曰:天道惡巧,天道惡盈,天道惡貳。貳者,多猜疑也,不忠誠也,無恒心也。四知之目,即《論語》末章之「知命、知禮、知言」,而吾更加以「知仁」。仁者,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道也。立者足以自立也。達者四達不悖,遠近信之,人心歸之。《詩》雲:「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禮》雲:「推而放諸四海而准,達之謂也。」我欲足以自立,則不可使人無以自立,我欲四達不悖,則不可使人一步不行。此立人達人之義也。孔子所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孟子所雲「取人為善,與人為善」,皆恕也,仁也。知此,則識大量大,不知此則識小量也。故吾於三知之外,更加「知仁」,願與沅弟共勉之!沅弟亦深領此言,謂欲培植家運,須從此七者致力也。己未五月 68.讀書之道,杜元覬稱,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若見聞太寡,蘊蓄太淺,譬猶一勺之水,斷無轉相灌注,潤澤豐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己未五月 69.與子序言聖人之道,亦曰學問、閱歷,漸推漸廣,漸習漸熟,以至於四達不悖。因戲稱曰:鄉人有終年賭博而破家者,語人曰:「吾賭則輸矣,而賭之道精矣。」從來聖賢未有不由勉強以幾自然,由閱歷悔悟以幾成熟者也。程子解《孟子》「苦勞餓乏,拂亂動忍」等語曰:「若要熟,也須從這裡過。」亦與賭輸而道精之義為近。子序笑應之。己未五月 70.餘近日常寫大字,微有長進,而不甚貫氣,蓋緣結體之際,不能字字一律。如或上松下緊,或上緊下松,或左大右小,或右大左小;均須始終一律,乃成體段。餘字取勢,本系左大右小,而不能一律,故恒無所成。推之作古文辭,亦自有體勢,須篇篇一律,乃為成章。辦事亦自有體勢,須事事一律,乃為成章。言語動作亦自有體勢,須日日一律,乃為成德。否則,載沉載浮,終無所成矣。己未六月 71.作書者宜臨帖、摹帖,作文作詩,皆宜專學一家,乃易長進。然則作人之道,亦宜專學一古人,或得今人之賢者而師法之,庶易長進。己未八月 72.德成以謹言慎行為要,而敬、恕、誠、靜、勤、潤、六者,缺一不可。學成以三經、三史、三子、三集,爛熟為要,而三者亦須提其要而鉤其元。藝成以多作多寫為要,亦須自辟門徑,不依傍古人格式。功成以開疆安民為要,而亦須能樹人,能立法。能是二者,雖不拓疆,不擇民,不害其為功也。四者能成其一,則足以自怡。此雖近於名心,而猶為得其正。已未八月 73.念天道三惡之外,又覺好露而不能渾,亦天之所惡也。己未九月 74.余複胡中丞信中有雲:「惟忘機可以消眾機,惟懵懂可以袚不祥。」似頗有意義,而愧未能自體行之。己未九月 75.凡人涼薄之德,約有三端,最易觸犯。聞有惡德敗行,聽之娓娓不倦。妒功忌名,幸災樂禍,此涼德之一端也。人受命於天,如臣受命於君,子受命于父,而或不能受命,居卑思尊,日夜自謀置其身于高明之地,譬諸金躍冶而以鏌鋣、幹將自命,此涼德之二端也。胸苞清濁,口不臧否者,聖哲之用心也。強分黑白,過事激揚者,文士輕薄之習,優伶風切之態也。而吾輩不察而效之,動輒區別善惡,品第高下,使優者未必加勸,而劣者幾無以自處,此涼德之三端也。餘今老矣,此三者尚加戒之。己未九月 76.君子有三樂: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一樂也。宏獎人材,誘人日進,二樂也。勤勞而後憩息,三樂也。己未九月 77.孔子所謂「性相近,習相遠」,「上智下愚不移」者,凡事皆然。即以圍棋論,生而為國手者,上智也。屢學而不知局道,不辨死活者,下愚也。此外,皆相近之姿,視乎教者何如。教者高,則習之而高矣。教者低,則習之而低矣。以作字論,生而筆姿秀挺者,上智也。屢學而拙如薑芽者,下愚也。此外,則皆相近之姿,視乎教者何如。教者鐘、王,則眾習于鐘、王矣。教者蘇、米,則眾習于蘇、米矣。推而至於作文亦然,打仗亦然,皆視乎在上者一人之短長,而眾人之習隨之為轉移。若在上者不自咎其才德之不足以移人,而徒致慨上智之不可得,是猶執策而歎無馬,是真無馬哉!己未十月 78.李申甫自黃州歸來,稍論時事。餘謂當豎起骨頭,竭力撐持。三更不眠,因作一聯雲:「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二根窮骨頭。」用自警也。餘生平作自箴聯句頗多,惜皆未寫出。丁未年,在家作一聯雲:「不怨不尤,但反身爭個一壁靜;勿忘勿助,看平地長得萬丈高。」曾用木版刻出,與此聯絡相近,因附識之。己未十月 79.夜閱《荀子》三篇,三更盡睡,四更即醒。又作一聯雲:「天下無易境,天下無難境;終身有樂處,終身有憂處。」至五更,又改作二聯。一雲:「取人為善,與人為善;樂以終身,憂以終身。」一雲:「天下斷無易處之境遇;人間那有空閒的光陰。」己未十月 80.今夜醒後,心境不甚恬適,於愛憎恩怨,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蕩遠甚!夫子所稱「日月至焉」者,或亦似此乎?己未十月 81.近日之失,由於心太弦緊,無舒和之意。以後作人,當得一「松」字意味。日來,每思吾身,能於十「三」字者用功,尚不失晚年進境。十「三」字者,謂三經、三史、三子、三集、三實、三忌、三薄、三知、三樂、三寡也。三經、三史、三子、三集、三實,余在京師,嘗以扁其室。在江西,曾刻印章矣。三忌者,即所謂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貳也。三薄者,幸災樂禍,一薄德也;逆命億數,二薄德也;臆斷皂白,三薄德也。三知者,《論語》末章所謂「知命、知禮、知言」也。三樂者,即前所記讀書聲出金石,一樂也;宏獎人材,誘人日進,二樂也;勤勞而後憩息,三樂也。三寡者,寡言養氣,寡視養神,寡欲養精。十「三」字者,時時省察;其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者乎?己未十一月 82.聖人有所言,有所不言。積善余慶,其所言者也。萬事由命不由人,其所不言者也。禮樂政刑,仁義忠信,其所言者也。虛無清靜,無為自化,其所不言者也。吾人當以不言者為體,以所言者為用。以不言者存諸心,以所言者勉諸身,以莊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為聞道之君子乎!己未十一月 83.日來,心緒總覺不自在,殆孔子所謂「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也」。軍中乃爭權挈勢之場,又實非處約者所能濟事。求其貞白不移,淡泊自守,而又足以驅使群力者,頗難其道爾!己未十二月 84.孔子所謂「下學上達」,達字中必自有一種洞徹無疑意味。即蘇子瞻晚年意思深遠,隨處自得,亦必有脫離塵垢,卓然自立之趣。吾困知勉行,久無所得,年已五十,胸襟意識猶未免為庸俗之人,可愧也已!己未十二月 85.天下事,一一責報,則必有大失所望之時。佛氏因果之說,不可盡信,亦有有因而無果者。憶蘇子瞻詩雲:「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餘歡。」吾更為添數句雲;「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修德不求報,為文不求傳。譬如飲不醉,陶然有餘歡。中含不盡意,欲辯已忘言。」己未十二月 86.與作梅暢論《易圖》及風水之說。又論天下之理,惟易簡乃可行,極為契合。己未十二月 87.此身無論處何境遇,而「敬、恕、勤」字無片刻可弛。苟能守此數字,則無人不自得。又何必斤斤計較得君與不得君,氣誼孤與不孤哉?庚申正月 88.安得一二好友,胸襟曠達,蕭然自得者,與之相處,砭吾之短?其次,則博學能文,精通訓詁者,亦可助益於我。庚申正月 89.讀書之道,以胡氏之科條論之,則經義當分小學、理學、詞章、典禮四門。治事當分吏治、軍務、食貨、地理四門。庚申三月 90.凡事皆有至淺至深之道,不可須臾離者,因欲名其堂曰「八本堂」。其目曰:讀書以訓詁為本,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古人格言盡多,要之每事有第一義,必不可不竭力為之者。得之如探驪得珠,失之如舍本根圖枝葉。古人格言雖多,亦在乎吾人之慎擇而已矣!庚申四月 91.凡做好人,做好官,做名將,俱要好師,好友,好榜樣。庚申四月 92.聞季高說有孝子、孝婦、二人,因其家火起,舁其母靈柩於外。二人平日皆不以力著,婦尤孱弱,誠至則神應,一也;情急則智生,二也;勢激則力勁,如水之可以升山,矢之可以及遠,三也。因是以推,則天下無不可為之事矣。庚申四月 93.諸生呈繳工課,餘教以「誠勤廉明」四字,而勤字之要,但在好問好察云云,兩事反復開導。庚申五月 94.九弟諫餘數事;余亦教九弟靜虛涵泳,蕭然物外。庚申五月 95.餘身旁須有一胸襟恬淡者,時時伺吾之短,以相箴規,庶不使矜心生於不自覺。庚申七月 96.夏弢甫言「朱子之學得之艱苦,所以為百世之師」二語,深有感于餘心!天下事,未有不艱苦中得來而可久可大者也。庚申八月 97.憶八年所定「敬、恕、誠、靜、勤、潤」六字課心課身之法,實為至要,至該!吾近於靜字欠工夫耳。庚申九月 98.傲為凶德,凡當大任者,皆以此字致於顛覆。用兵者,最戒驕氣、惰氣。作人之道,亦惟「驕、惰」二字誤事最甚。庚申九月 99.與作梅鬯談當今之世,富貴無所圖,功名亦斷難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維風俗,或可補救于萬一。所謂正心者,曰厚,曰實。厚者,恕也,仁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澆薄之風。實者,不說大話,不說虛名;不行駕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偽之習。因引顧亭林所稱「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者,以勉之!庚申九月 100.東坡「守駿莫如跛」五字,凡技皆當知之。若一味駿快奔放,必有顛躓之時。一向貪美名,必有大污辱之事。余以「求闕」名齋,即求自有缺陷不滿之處,亦「守駿莫如跛」之意也。庚申九月 101.送人銀錢,隨人用情之厚薄。一言之輕重,父不能代子謀,兄不能代弟謀。譬如飲水,冷暖自知而已。庚申十一月 102.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勤、大、謙」。勤若文王之不遑,大若舜、禹之不與;謙若漢文之不勝。而「勤、謙」二字尤有徹始徹終,須臾不可離之道。勤所以儆惰也。謙所以儆傲也。能勤且謙,則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聖賢豪傑,即奸雄欲有立於世者,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謙」字。吾將守此二字以終身,儻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者乎!庚申十二月 103.「勞、謙」二字,受用無窮。勞,所以戒惰也。謙,所以戒傲也。有此二者,何惡不去?何善不臻?當多寫幾分,遍示諸弟及子侄。庚申十二月 104.吾祖父星岡公在時,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卓識定志,確乎不可搖奪,實為子孫者所當遵守!近年家中兄弟子侄于此三者,皆不免相反。余之不信僧巫,不信地仙,頗能謹遵祖訓父訓,而不能不信藥。自八年秋起,常服鹿茸丸,是亦不能繼志之一端也。以後當漸漸戒止,並函誡諸弟,戒信僧巫、地仙等事,以紹家風。庚申十二月 105.立身之道,以禹墨之「勤儉」,兼老莊之「靜虛」,庶于修己、治人之術,兩得之矣。辛酉十月 106.週末諸子各有極至之詣,其所以不及孔子者,此有所偏至,即彼有所獨缺。亦猶夷、惠之不及孔子耳。若遊心能如老、莊之虛靜,治身能如墨翟之勤儉,齊民能如管、商之嚴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補之,則諸子皆可師,不可棄也。辛酉八月 107.與九弟言與人為善,取人為善之道,如大河水盛,足以浸灌小河,小河水盛,亦足以浸灌大河。無論為上為下,為師為弟,為長為幼,彼此以善相浸灌,則日見其益而不自知矣。九弟深以為然!辛酉八月 108.孟子光明俊偉之氣,惟莊子與韓退之得其仿佛,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落,但文辭不如三子者之跌宕耳。辛酉九月 109.修已治人之道,止勤於邦,儉於家,言忠信,行篤敬四語,終身用之有不能盡,不在多,亦不在深。辛酉十一月 110.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變換本質,別生精彩。何況人之於學?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變化氣質,超凡入聖!辛酉十二月 111.九弟有事求可、功求成之念,不免代天主張。與之言老莊自然之趣,囑其遊心虛靜之域。壬戌二月 112.靜中細思,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大地數萬里,不可紀極。人于其中,寢處遊息,晝僅一室耳,夜僅一榻耳!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之一毛耳!事變萬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辦者,不過太倉之一粒耳!知天之長而吾所曆者短,則遇憂患橫逆之來,當小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則不敢以一得自喜,而當思擇善而約守之。知事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則不敢以功名自矜,而當思舉賢而共圖之。夫如是,則自私自滿之見可漸漸蠲除矣。壬戌四月 113.讀《原毀》、《伯夷頌》、《獲麟解》、《龍雜說》諸首,岸然相見古人獨立千古,確乎不拔之象。壬戌四月 114.閱王而農所注張子《正蒙》,於盡性知命之旨,略有所會,蓋盡其所可知者,於己,性也,聽其不可知者,於天,命也。《易繫辭》「尺蠖之屈」八句,盡性也;「過此以往」四句,知命也。農夫之服田力穡,勤者有秋,惰者歉收,性也。為稼湯世,終歸燋爛,命也。愛人、治人、禮人,性也。愛之而不親,治人而不治,禮人而不答,命也。聖人之不可及處,在盡性以至於命。盡性猶下學之事,至於命,則上達矣。當盡性之時。功力已至十分,而效驗或有應有不應。聖人于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著力,若不著力,此中消息最難體認。若於性分當盡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學,則以淡如泊如為宗,庶幾其近道乎!壬戌十月 115.古聖人之道莫大乎與人為善。以言誨人,是以善教人也!以德薰人,是以善養人也!皆與人為善之事也。然徒與人則我之善有限,故又貴取諸人以為善。人有善,則取以益我,我有善,則與以益人。連環相生。故善端無窮。彼此挹注,故善源不竭。君相之道,莫大乎此!師儒之道,亦莫大乎此!仲尼之學無常師,即取人為善也。無行不與,即與人為善也。為之不厭,即取人為善也。誨人不倦,即與人為善也。念忝竊高位,劇寇方張,大難莫平,惟有就吾之所見,多教數人。因取人之所長還攻吾短,或者鼓蕩斯世之善機,因以挽回天地之生機乎!癸亥正月 116.處人處事之所以不當者,以其知之不明也。若巨細周知,表裡洞徹,則處之自有方術矣!吾之所以不能周知者,以不好問,不善問耳。癸亥二月 117.修己治人之道,果能常守「勤、儉、謹、信」四字,而又能取人為善,與人為善;以禮自治,以禮治人;自然寡尤寡悔,鬼伏神欽。特恐信道不篤,間或客氣用事耳!癸亥八月 118.溫《孟子》,分類記出,寫于每章之首。如言心言性之屬目,曰性道至言。言取與出處之屬,曰廉節大防。言自況自許之屬,曰抗心高望。言反躬刻厲之屬,曰切己反求。癸亥十一月 119.百種弊病,皆從懶生。懶則弛緩,弛緩則治人不嚴,而趣功不敏。一處遲,則百處懈矣。甲子三月 120.前以八德自勉曰:勤、儉、剛、明、孝、信、謙、渾。近日於「勤」字不能實踐,於「謙、渾」二字尤覺相違,悚愧無已。「勤、儉、剛、明」四字,皆求諸已之事。「孝、信、謙、渾」四字,皆施諸人之事。孝以施於上,信以施於同列,謙以施於下,渾則無往不宜。大約與人忿爭,不可自求萬全處,白人是非,不可過於武斷。此「渾」字之最切於實用者耳。甲子四月 121.夢見姚姬傳先生,頎長清臒,而生趣盎然。甲子十二月 122.閱聖祖《庭訓格言》,嗣後擬將此書及張文端公之《聰訓齋語》每日細閱數則,以養此心和平篤實之雅。乙丑五月 123.蘇詩有二語,雲:「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餘為廣之,雲:「修德不求報,能文不求名。」兼此四者,則胸次廣大,含天下之至樂矣。戊辰四月 124.為學之道,不可輕率評譏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王。惟學問遠過古人,乃可評譏古人,而等差其高下。今人講理學者,動好評貶漢唐諸儒而等差之。講漢學者,又好評貶宋儒而等差之,皆狂妄不知自量之習。譬如文理不通之童生,而令衡閱鄉、會試卷,所定甲乙豈有當哉?善學者于古人之書,一一虛心涵詠,而不妄加評騭,斯可哉。戊辰四月 125.近日見紀澤牙疼,孫兒小疾,每以家中人口為慮!又惦念南中諸弟各家。竟日營營擾擾。偶思咸豐八年四月葛睪山扶乩,即已預知有是年十月三河之敗,溫甫之變。天下萬事皆有前定,絲毫不能以人力強求,紛紛思慮,亦何補邪?以後每日當從「樂天知命」四字上用功,治事則日有恆課,治心則純任天命。兩者兼圖,終吾之身而已。己巳七月 126.老年讀書如旱苗業已枯槁,而汲井以灌溉,雖勤無益。古人所以戒時過而後學也,然果能灌溉不休,則禾稼雖枯,而菜蔬或不無小補耳。己巳七月 127.偶作韻語以自箴,雲:心術之罪,上與天通。補救無術,日暮途窮。省躬痛改,順命勇從,成湯之禱,申生之恭。資質之陋,眾為指視。翹然自異,胡不知恥!記纂遺忘,歌泣文史。且憤且樂,死而後已。己巳十一月 128.古來聖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無非由於文學、事功。然文學則資質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事功則運氣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惟是盡心養性,保全天之所以賦於我者,若五事則完其肅、義、哲、謀、聖之量,五倫則盡其親、義、序、別、信之分。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足;充無穿窬之心而義足。此則人力主持,可以自占七分。人生著力之處,當自占七分者,黽勉求之,而於僅占三分之文學、事功,則姑置為緩圖焉。庶好名爭勝之念可以少息,徇外為人之私可以日消乎!老年衰髦,百無一成。書此聊自警!己巳十二月 129.靜中細思:孟子之「萬物皆備」,張子「事天立命」,王文成之「拔本塞源」,鹿忠節之「認理提綱」。己巳十二月 130.《聖祖庭訓》之「仁厚」,張文端公家書之「和平」,每日含咀吟詠,自有益於身心。庚午正月 131.偶作一聯雲:「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庚午五月 132.細思古人工夫,其效之尤著者,約有四端:曰慎獨則心泰,曰主敬則身強,曰求仁則人悅,曰思誠則神欽。慎獨者,遏欲不忽隱微,循理不間須臾,內省不疚,故心泰。主敬者,外而整齊嚴肅,內而專靜純一,齋莊不懈,故身強。求仁者,體則存心養性,用則民胞物與,大公無我,故人悅。思誠者,心則忠貞不二,言則篤實不欺。至誠相感,故神欽。四者之工夫果至,則四者之效驗自臻。余老矣,亦尚思少致吾功,以求萬一之效耳。庚午八月 133.前日記所雲,「思誠則神欽」者,不若雲「耐苦則神欽」,蓋必廉於取而儉于用,勞於身而困於心,而後為鬼神所欽伏,皆耐苦之事也。庚午十月 134.昔年于慎獨,居敬等事,全未用功。至今衰老,豪無把握,悔之晚矣!庚午閏十月 135.記性日壞!過目之事,頃刻即忘。因立記事冊,于應記者逐日略記一二,從本日為始。庚午閏十二月 136.古來聖哲,胸懷極廣,而可達天德者,約有四端,如篤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說也。至誠感神,而致前知,子思之訓也。安貧樂道,而潤身睟面,孔、顏、曾、孟之旨也。觀物閑吟而意適神恬,陶、白、蘇、陸之趣也。自恨少壯不知努力,老年常多悔懼。于古人心境不能領取一二,反復尋思,歎喟無已!辛未二月 137.近年焦慮過多,無一日游於坦蕩之天,總由於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名心切,故于學問無成,德行未立,不勝其愧餒!俗見重,故于家人之疾病,子孫及兄弟子孫之有無賢否強弱,不勝其縈擾。用是憂慚跼蹐,如繭自縛。今欲去此二病,須在一「淡」字上著意。不特富貴功名,及身家之順逆,子孫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學問德行之成立與否,一大半關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此心稍得自在。辛未三月 138.近來每苦心緒鬱悶,毫無生機。因思尋樂約有三端:勤勞而後憩息,一樂也;至淡以消忮心,二樂也;讀書聲出金石,三樂也。一樂,三樂,是咸豐八年所曾有志行之,載于日記者。二樂則近日搜求病根,迄未拔去者。必須於未死之前,拔除淨盡乃稍安耳。辛未四月 139.閱《理學宗傳》中朱子、陸子。孫氏所錄朱子之語,多取其與陸子相近者,蓋偏于陸王之途,去洛閩甚遠也。辛未五月 140.將《周易》之「象」及常用之字,分為條類,別而錄之。庶幾取「象」于天文地理,取「象」于身於物者,一目了然。少壯不學,老年始為此蹇淺之舉,抑何陋也!辛未十二月 141.前曾以四語自儆,曰:慎獨則心安,主敬則身強,求仁則人悅,習勞則神欽。近日又添四語,曰內訟以去惡,曰日新以希天,曰宏獎以育才,曰貞勝以蒙難。與前此四語,互相表裡,而下手工夫,各有切要之方。不知垂老尚能實踐一二否?辛未十二月 142.閱《宋元學案》中「百源學案」,于邵子言數之訓,一無所解,愧憾之至!辛未十二月 省克 1.憶自辛卯年,改號滌生。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汙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也。」改號至今九年,而不學如故,豈不可歎!餘今年已三十,資稟頑鈍,精神虧損,此後豈複能有所成?但求勤儉有恆,無縱逸欲,以喪先人元氣。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無失詞臣體面。日日自苦,不至佚而生淫。如種樹然,斧斤縱尋之後,牛羊又從而牧之。如爇燈然,膏油欲盡之時,無使微風乘之。庶幾稍稍培養精神,不至自速死。誠能日日用功有常,則可以保身體,可以自立。可以仰事俯畜,可以惜福,不使祖宗積累,自我一人享用而盡,可以無愧詞臣,尚能以文章報國。庚子十月 2.與小岑譚,有不合處。自念一二知心,亦複見疑,則平日之不自修,不見信於人,亦可知矣,可不儆懼乎!辛醜三月 3.三十年為一世,吾生以辛未十月十一日,今一世矣。聰明日減,學業無成,可勝慨哉!語不雲乎「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自今以始,吾其不得自逸矣。辛醜九月 4.夜歸,與九弟言讀書事。九弟悔從前讀得不好,若再不認真教他,愈不能有成矣!餘體雖虛弱,此後自己工夫尚可拋棄,萬不可不教弟讀書也。辛醜十二月 5.岱雲來,久談,彼此相勸以善。予言皆己所未能而責人者。陳岱雲言餘第一要戒「慢」字。謂我無處不著怠慢之氣,真切中膏肓也。又言予于朋友每相恃過深,不知量而後入,隨分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齟齬,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處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須步步留心。此三言者,皆藥石也。直哉!岱雲克敦友誼。壬寅正月 6.果能據德依仁,即使游心於詩字雜藝,亦無在不可靜心養氣。如作詩之時,只是要壓倒他人,要取名譽,此豈複有為己之志?壬寅正月 7.凡喜譽惡毀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于此關打不破,則一切學問才智,適足以欺世盜名。壬寅正月 8.小珊前與予有隙,細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見信?苟我素能禮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謾駡,忿戾不顧,幾於忘身及親若此!此事餘有三大過: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比時一語不合,忿恨無禮,二也;齟齬之後,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壬寅正月 9.與子敬久談後,子貞歸。後,兄弟立次予自壽詩韻,欣羡其才,何為人鶩外之見如此其重,而為己之志如此其不堅也。真濁物矣!壬寅正月 10.言物行恒,誠身之道也,萬化基於此矣。餘病根在無恒,故家內瑣事,今日立條例,明日仍散漫,下人無常規可循,將來蒞眾,必不能信,作事必不能成,戒之!壬寅正月 11.數日心沾滯於詩,總由心不靜故。不專一,當力求主之一法。誠能主一,養得心靜氣恬,到天機活潑之時,即作詩亦自無妨。我今尚未也,徒以浮躁之故,故一日之間,情志屢遷耳!壬寅正月 12.凡睽起於相疑,相疑由於自矜。明察我之於小珊,其如「上九」之於「六三」乎?吳氏謂合睽之道,在於推誠守正,委曲含宏,而無私意猜疑之弊,戒之勉之!此我之要藥也!壬寅正月 13.客來,示以時藝,贊歡語不由中。餘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謂巧令,孟子之所謂恬,其我之謂乎?以為人情好譽,非是不足以悅其心?試思此求悅於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且我誠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語,積久人自知之,不贊,人亦不怪。苟有試而譽人,人且引以為重。若日日譽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滅忠信,喪廉恥,皆在於此!切戒,切戒!壬寅正月 14.竹如說理,實有體驗,言舍「敬」字別無下手之方,總以嚴肅為要。自問亦深知「敬」字是吃緊下手處,然每日自旦至夜,瑟僩赫喧之意曾不可得,行坐自如,總有放鬆的意思。及見君子時又偏覺整齊些,是非所以掩著者邪? 15.《家人上九》曰:「有孚威如。」《論語》曰:「望之儼然。」要使房闥之際、僕婢之前、燕昵之友常以此等氣象對之方好,獨居則火滅修容。切記,切記!此予第一要藥。能如此,乃有轉機,否則墮落下流,不必問其他矣。壬寅正月 16.吾齒長矣,而詩書六藝一無所識。志不立,過不改,欲求無忝所生,難矣!壬寅正月 17.日內不敬不靜,常致勞乏。以後須從「心正氣順」四字上體驗。壬寅正月 18.每日游思,多半是要人說好。為人好名,可恥!而好名之意,又自謂比他人高一層,此名心之癥結於隱微者深也!壬寅正月 19.岱雲每日工夫甚多而嚴,可謂惜分陰者,予則玩泄不振。壬寅正月 20.接家信,大人教以保身三要:曰節欲、節勞、節飲食。又言:「凡人交友,只見得友不是而我是,所以今日管鮑,明日秦越。」謂我與小珊有隙,是盡人歡竭人忠之過,宜速改過。走小珊處,當面自認不是。又雲「使氣亦非保身體之道!」小子讀之悚然。小子一喜一怒,勞逸屙癢,無刻不縈于大人之懷也!若不敬身,真禽獸矣!壬寅正月 21.日來自治癒疏矣,絕無瑟僩之意,何貴有此日課之冊?看來只是好名。好作詩,名心也。寫此冊而不日日改過,則此冊直盜名之具也。亦既不克痛湔舊習,何必寫此冊?壬寅 22.唐先生言:最是「靜」字工夫要緊,大程夫子是三代後聖人,亦是「靜」字工夫足。王文成亦是「靜」字有工夫,所以他能不動心。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總是要靜。又曰:凡人皆有切身之病,剛惡柔惡,各有所偏。溺焉既深,動輒發見。須自己體察所溺之病,終身在此處克治。余比告先生謂素有忿恨,不顧氣習偏於剛惡,既而自窺所病,只是好動不好靜。先生兩言,蓋對症下藥也!務當力求主靜,使神明如日之升,即此以求其繼繼續續者,即所謂緝熙也。知此而不行,真暴棄矣!真小人矣!壬寅十月 23.自戒潮煙以來,心神仿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壬寅十月 24.竇蘭泉來,言理見商,餘實未能心領其語意,而妄有所陳。自欺欺人,莫此為甚!總由心有不誠,故詞氣虛。即與人談理,亦是自文淺陋,徇外為人,果何益哉!壬寅十一月 25.馮樹堂來,渠近日養得好,靜氣迎人。談半時,邀餘同至岱雲處久談,論詩文之業,亦可因以進德。彼此持論不合,反復辯詰。餘內有矜氣,自是特甚,反疑人不虛心,何明於責人而暗於責己也?壬寅十一月 26.此刻下手工夫,除謹言、修容、靜坐三事,更從何處下手?每日全無切實處,尚嘵嘵與人說理,說他何益?壬寅十一月 27.岱雲欲觀餘《饋貧糧》本,予以雕蟲瑣瑣,深閉固拒,不欲與之觀。一時掩著之情,自文固陋之情,巧言令色,種種叢集。皆從好名心發出,蓋此中根株深矣!壬寅十一月 28.凡往日遊戲隨和之處,不能遽立崖岸。惟當往還漸稀,相見必敬,漸改征逐之習。平日辯論誇誕之人,不能遽變聾啞。惟當談論漸卑,開口必誠,力去狂妄之習!壬寅十一月 29.廉甫前輩之枉過,蓋欲引余為同志,謂可與適道也。豈知餘絕無改過之實,徒有不怍之言,竟爾盜得令聞,非穿窬而何?壬寅十一月 30.自立志自新以來,至今五十餘日,未曾改得一過。此後直須徹底蕩滌,一絲不放鬆。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務使息息靜極,使此生意不息。壬寅十一月 31.至岱雲處,與之談詩,傾筐倒篋,言無不盡。至子初方歸。此時自謂與人甚忠,殊不知已認賊作子矣。日內耽著詩文,不從戒懼謹獨上切實用功。已自誤矣!更以之誤人乎?壬寅十一月 32.馮樹堂來,因約岱雲來。三人暢談小酌,二君皆有節制,惟予縱論無閑,仍不出昨夜談議,而往復自喜,自謂忠於為人,實以重外而輕內,且昧昌黎《知名箴》之訓,總之,每日不外乎多言,不外乎要人說好。壬寅十一月 33.於與人往還,最小處計較,意欲俟人先施,純是私意縈繞。克去一念,旋生一念。飯後靜坐,即已成寐。神昏不振,一至於此!癸卯正月 34.早起心多遊思,因算去年共用銀數,拋卻一早,可惜!癸卯正月 35.會客時有一語極失檢,由「忿」字伏根甚深,故有觸即發耳。 36.飯後語及小故,予大發忿語不可遏,有忘身及親之忿。雖經友人理諭,猶複肆口謾駡,比時絕無忌憚。樹堂昨夜雲:心中根子未盡,久必一發,發則救之無及矣。我自蓄此忿,僅自反數次,餘則但知尤人。本年立志重新換一個人,才過兩天,便決裂至此!雖痛哭而悔,豈有及乎?真所謂與禽獸奚擇者矣!癸卯正月 37.車中無戒懼,意為下人不得力,屢動氣。每日間總是「忿」字、「欲」字,往往知而不克去,總是此志頹放耳!可憾可恥!癸卯正月 38.坐車中頻生氣,雖下人不甚能幹,實由懲忿絕無功夫,遂至瑣細足以累其心。癸卯正月 39.自去年十二月二十後,心常忡忡不自持,若有所失亡者。至今如故,蓋志不能立時易放倒,故心無定向。無定向則不能靜,不靜則不安,其根只在志之不立耳。又有鄙陋之見,檢點細事,不忍小忿,故一毫之細,竟夕躊躇,一端之忤,終日沾戀。坐是所以忡忡也!志不立,識又鄙,欲求心之安,不可得矣。是夜,竟不成寐,展轉千思,俱是鄙夫之見。於應酬小處計較,遂以小故引伸成忿。懲之不暇,而更引之,是引盜入室矣。癸卯正月 40.所以須日課冊者,以時時省過,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記,則所謂省察者安在?所謂自新者安在?吾誰欺乎?真甘為小人,而絕無羞惡之心者矣!癸卯正月 41.早起,吐血數口,不能靜養,遂以斫喪父母之遺體,一至於此!再不保養,是將限入大不孝矣!將盡之膏,豈可速之以風?萌蘖之木,豈可牧之以牛羊?苟失其養,無物不消,況我之氣血素虧者乎?今惟有日日靜養、節嗜欲、慎飲食、寡思慮而已。癸卯正月 42.樹堂、蕙西、蓮舫三人先後來。陪客,坐不安席,若舌比平時較短者,屈伸轉旋俱不適。黃茀卿約飲,竟不能去。不知身體何以虧乏若此,不敬身之罪大矣。高景逸先生雲:「接教言。連日精神不暢,此不可放過。凡天理自然通暢和樂,不通暢處皆私欲也。當時刻喚醒,不令放倒。」然則人之精神短弱,皆自己有以致之也。癸卯正月 43.戊戌同年團拜,予為值年,承辦諸事。早至文昌館,至四更方歸。凡辦公事,須視如己事。將來為國為民,亦宜處處視如一家一身之圖,方能親切。予今日愧無此見,致用費稍浮,又辦事有要譽的意思,此兩者皆他日大病根,當時時猛省!癸卯正月 44.赴張雨農飲約,更初方歸。席間,面諛人,有要譽的意思,語多諧謔,便涉輕佻。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也。歸途便至杜蘭溪家商事,又至竺虔處久談。多言不知戒,絕無所謂省察者,志安在邪?恥安在邪?癸卯正月 45.餘體不舒暢,悶甚不適。高景逸雲:「凡天理自然通暢。」予今悶損至此,蓋身被私意私欲纏擾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爐冶,痛與血戰一番。而半月以來,暴棄一至於此,何以為人?何以為子?癸卯正月 46.日來居敬窮理,並無工夫,故聞人說理,聽來都是隔膜,都不真切,愧恥孰甚!癸卯正月 47.聞劉覺香先生言渠作外官景況之苦,愈知我輩舍節儉別無可以自立。若冀幸得一外官以彌縫罅漏,缺瘠則無以自存,缺肥則不堪問矣,可不懼哉!癸卯正月 48.自正月以來,日日頹放,遂已一月。志之不立,一至於此!每觀此冊,不知所謂!何以為人乎?聊存為告朔之餼羊爾。 49.看書,眼蒙如老人。蓋安肆日偷積偷之至,腠理都極懈弛,不復足以固肌膚,束筋骸,於是風寒易侵,日見疲軟。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養小體也。又心不專一,則雜而無主。積之既久,必且忮求迭至,忿欲紛來,其究也則搖搖如懸旌,皇皇如有所失。總之,曰無主則已。而乃釀為心病,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養大體也。是故吾人行父母之遺體,舍居敬更無別法。內則專靜純一以養大體;外則整齊嚴肅以養小體。如是而不自強,吾不信也!嗚乎!言出汝口,而汝則背之,是何肺腸?癸卯二月 50.言多諧謔,又不出自心中之誠。每日言語之失,直是鬼蜮情狀,遑問其他!癸卯二月 51.觀人作應制詩,面諛之。不忠不信,何以為友!聖人所謂善柔便侫之損友,我之謂矣!癸卯二月 52.年在壯歲,而頹惰稱病,可恥孰甚!今年瞥已四十日矣,一事未成,晏安自甘,再不懲戒,天其殃汝!惕之惕之!癸卯二月 53.予對客有怠慢之容,對此良友,不能生嚴憚之心,何以取人之益?是將拒人於千里之外矣。況見賓如此,遑問閒居!火滅修容之謂何?小人哉!癸卯二月 54.考試之有得失,猶歲之有豐歉也。有耕而即期大有,是貪天也。然絕不施耕耨之功,不已棄天乎?我則身為惰農,而翻笑穮蓘為多事,俱孰甚焉! 55.蕙西面責予敦事:一曰慢,謂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謂看詩文多執己見也;三曰偽,謂對人能作幾副面孔也。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惡而不知矣。癸卯二月 56.季師意欲餘致力於考試工夫,而餘以身弱為辭,豈欺人哉?自欺而已!暴棄至此,尚可救藥乎?癸卯二月 57.竹如言及渠生平交道,而以知己許余,且曰「凡閣下所以期許下走之言,信之則足以長自是之私,辭之而又恐負相知之真,吾惟有懼以終始而已」云云。予聞此數語,悚然汗下!竹如之敬我,直乃神明內斂,我何德以當之乎?日來安肆如此,何以為竹如知己?是汙竹如也。癸卯二月 58.處眾人中,孤另另若無所許可者,自以為人莫予知。不知在己本一無足知也,何尤人為?癸卯二月 59.今年忽忽已過兩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頹,以至不如禽獸。昨夜痛自猛省,以為自今日始,當斬然更新,不終小人之歸。不謂雲階招與對弈,仍不克力卻,日日如此,奈何?癸卯三月 60.何丹畦請餘為是正文字。予儼然自任,蓋矜心之內伏者深矣。癸卯三月 61.日內沾滯于詩,明知詩文以積久勃發為佳,無取乎強索。乃思之不得,百事俱廢,是所謂溺心者也!戒之!癸卯三月 62.飯後無所事事,心如懸而不降者,知其不能定且靜也,久矣!甲辰五月 63.早在朝房言一事。謂「無樣子」,失言!欲以口舌勝人,轉為人所不服也。辛亥七月 64.孫高陽,史道鄰皆極耐得苦,故能艱難馳驅,為一代之偉人。今已養成膏粱安逸之身,他日何以肩得大事!辛亥九月 65.凡事豫則立。本日下半天,因明日有天壇興工、監視行禮及製造神牌行禮等事,日內未經慮及,頗覺心中不定,懼致貽誤,皆不豫之故也。辛亥十月 66.是日,因早間聞人言,刑部同堂諸君子疑我去年所上折有參劾刑部之言,心不怡者一日。以平日不見信於人,遂招此群疑眾謗也。壬子正月 67.是日,忿欲二念皆大動,竟不能止,恐遂成內傷病矣。壬子正月 68.心生忿懥,蓋無養之故也。戊午六月 69.子序之言欲餘捐除雜念,輕視萬事,淡泊明志,信良友之言。餘今老矣,忿不能懲,欲不能窒,客氣聚于上焦,深用愧憾,古人所以貴于為道日損也。戊午十一月 70.悁忿之心蓄於方寸,自咎局量太小,不足任天下之大事。戊午十一月 71.心緒作惡,因無耐性,故刻刻不自安適,又以心中實無所得,不能輕視外物。成敗毀譽,不能無所動於心,甚愧淺陋也!戊午十二月 72.餘在軍中,頗以詩、文廢正務,後當切戒!己未二月 73.思人心所以擾擾不定者,只為不知命。陶淵明、白香山、蘇子瞻所以受用者,只為知命。吾涉世數十年,而有時猶起計較之心,若信命不及者,深可愧也!己未五月 74.寫字略多,困倦殊甚。眼花而疼,足軟若不能立者,說話若不能高聲者。衰憊之狀,如七十許人。蓋受質本薄,而疾病憂鬱多年纏綿,既有以撼其外;讀書學道,志亢而力不副,識遠而行不逮,又有以病其內,故不覺衰困之日逼也。己未五月 75.閱《日知錄易經》,有曰:《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讀之不覺愧汗!己未六月 76.觀何廉昉書扇頭小字,倜儻權奇,自成風格。餘年已五十,而作書無一定之風格,屢有遷變,殊為可愧!古文一事,寸心頗有一定之風格,而作之太少,不足以自證自慰。至於居家之道,治軍之法,與人酬應之方,亦皆無一定之風格。《傳》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又曰:君子,成德之稱。余一無所成,其不足為君子也明矣。己未七月 77.此心褊激清介,殊非載福之道,當力移寬大溫潤一路。己未十二月 78.寸衷微有鬱積,總由中無所得,下學而不克上達,故世俗之見,尚不免膠擾於懷來耳!庚申正月 79.至老洲頭登大舟,舟系吳城船廠為餘新造者,極堅實,極華麗。因慨然曰:「誦韋公『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之句。為之愧悚不已!」庚甲五月 80.恭讀朱批餘之師心自用。餘昔己亥年進京,臨別求祖父教訓,祖父以一「傲」字戒我!今皇上又以師心戒我!當刻圖書一方,記此二端。庚申八月 81.與作梅圍棋一局,旋複鬯論人情之厚薄,讀書人之多涉於虛浮。作梅所陳,多見道之言,餘所發多有激之詞。庚申九月 82.作梅言,見得天下皆是壞人,不如見得天下皆是好人,存一番薰陶玉成之心,使人樂於為善云云。蓋風餘近日好言人之短,見得人多不是也。庚申九月 83.見羅、瞿、江三縣令,因語言不合理,餘怒斥之甚厲,頗失為人上者「泰而不驕,威而不猛」之義。庚申九月 84.余德薄能鮮,忝竊高位,又竊虛名,已幹造物之忌,恐家中老少習於「驕、奢、佚」三字,實深悚懼!庚申九月 85.九弟信言古稱君有諍臣,臣有諍君,今兄有諍弟。余近以居位太高,虛名太大,不得聞規諫之言為慮。若九弟果能隨事規諫,又得一二嚴憚之友,時以正言相勸勖。內有直弟,外有畏友,庶幾其免於大戾乎!居高位者,何人不敗於自是!何人不敗于惡聞正言哉!庚申十一月 86.古人言,晝課妻子,夜課夢寐。吾於睡中夢中總乏一種好意味,蓋猶未免為鄉人也。庚申十一月 87.夜因武甯楊令與鄭奠互訐之案,頗為鬱倔不平。繼思謙抑之道,凡事須力戒爭勝之心,痛自懲艾!辛酉正月 88.身體若有病者,奄奄思睡。或以積閣文牘太多,此心歉然,若有所負疚者而然與!辛酉六月 89.少荃論餘之短處,總是儒緩,與往年周弢甫所論略同。辛酉六月 90.誠中形外,根心生色。古來有道之士,其淡雅和潤,無不達於面貌。餘氣象未稍進,豈耆欲有未淡邪?機心有未消邪?當猛省於寸衷,而取驗於顏面。辛酉七月 91.陸放翁謂得壽如得富貴,初不知其所以然,便躋高年。餘近浪得虛名,亦不知其所然!便獲美譽。古之得虛名,而值時艱者,往往不克保其終。思此,不勝大懼。將具奏摺辭謝大權,不敢節制四省,恐蹈覆餗負乘之咎也。辛酉十一月 92.日內與張廉卿屢談,渠學問又已大進。而餘志學二十年,至今毫無進步,耄已及矣!辛酉十一月 93.二日因作折,將公事拋荒未斷。古人有兼人之材,餘不特不能兼人,亦一日兼治數事,尚有未逮甚矣,餘之鈍也!辛酉十一月 94.洪琴西,與之言風俗移人,凡才人皆隨風氣為轉移。雖賢者不能自拔於風尚之外。因言餘老,無能有所樹立,但不欲開壞風氣,導天下以惡習耳。辛酉十二月 95.見隋觀察時,詞色太厲,令人難堪,退而悔之。壬戌二月 96.近來事有不如意者,方寸鬱塞殊甚,亦足見器量之不閎,養氣之不深也。壬戌七月 97.寸心鬱鬱不自得,因思日內以金陵、甯國危險之狀,憂灼過度。又以江西諸事掣肘,悶損不堪。皆由平日於養氣上欠工夫,故不能不動心。欲求養氣,不外「自反而縮,行慊於心」兩句。欲求行慊於心,不外「清」、「慎」、「勤」三字。因將此三字各綴數句,為之疏解。「清」字曰:「無貪無競,省事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欽。」「慎」字曰:「戰戰兢兢,死而後已;行有不得,反求諸已。」「勤」字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因知勉行,夜以繼日。」此十二語者,吾當守之終身。遇大憂患、大拂逆之時,庶幾免于尤悔耳!壬戌九月 98.五更醒,輾轉不能成寐。蓋寸心為金陵、甯國之賊憂悸者十分之八,而因僚屬不和順、恩怨憤懣者,亦十之二三。實則處大亂之時,餘所遇之僚屬,尚不十分傲慢無禮,而鄙懷忿恚若此。甚矣,餘之隘也。餘天性褊急,痛自刻責,懲治者有年。而有觸即發,仍不可遏,殆將終身不改矣,愧悚何已!壬戌九月 99.古人辦事,掣肘之處,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惡其拂逆,而必欲順從,設法以誅鋤異己者,權臣之行徑也。聽其拂逆而動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無敵國外患而亡為慮者,聖賢之用心也。吾正可借人之拂逆,以磨礪我之德性,其庶幾乎!壬戌九月 100.近日心緒之惡,襟懷之隘,可鄙可恥甚矣!變化氣質之難也!壬戌十月 101.光景似箭,冉冉又過十年,念德業之不進,愧位名之久竊。此後,當於「勤、儉、謹、信」四字之外,加以「忍」字,「渾」字,痛自箴砭,以求益炳燭之明,作補牢之計。壬戌十二月 102.近日常見得人多不是鬱鬱不平,毋乃明於責人,而暗於責己乎?癸亥正月 103.比來每以說話微多,遂覺神氣疲苶不支,甚矣!吾衰身膺重任,大懼隕越,實深惴惴。癸亥正月 104.日內應酬繁多,神昏氣乏,若不克支持者,然後知高官巨職,足以損人之智,而長人之傲也。癸亥二月 105.觀人有鈔冊,鈔余文頗多,自以無實而享盛名,忸怩不寧!癸亥五月 106.古人雲:其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人也不遠矣!余身當大任。而月餘以來竟日暇逸不事事。公私廢閣,實深慚懼。惟當迅速投劾去位,冀免愆尤耳!癸亥五月 107.是日應辦奏稿,方不誤次日發報之期。一念之惰,遂廢本日之常課,又愆奏事之定期。乃知天下百病,生於懶也。癸亥六月 108.近日,省察自己短處,每日怠玩時多,治事時少。看書作字,治私事時多;察人看稿,治公事時少。職分所在,雖日讀古書,其曠官廢弛,與廢於酒色遊戲者一也。莊子所謂「藏穀所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本無知人察吏之才,而又度外置之,對京察褒嘉之語,殊有愧矣!甲子三月 109.日內鬱鬱不自得,悉腸九回者。一則餉項太絀,恐金陵兵嘩,功敗垂成。徽州賊多,恐三城全失,貽患江西。一則以用事太久,恐中外疑我擅權專利。江西爭厘之事不勝,則餉缺而兵潰,固屬可慮;勝,則專利之名尤著,亦為可慮。反復籌思,惟告病引退,少息二三年,庶幾害取其輕之義。若能從此事機日順,四海銷兵不用,吾引退而長終山林,不復出而與聞政事,則公私之幸也。甲子三月 110.用事太久,恐人疑我兵權太重,利權太大。意欲解去兵權,引退數年,以息疑謗。故本日具折請病,以明不敢久握重柄之義。甲子三月 111.自古高位重權,蓋無日不在憂患之中,其成敗禍福則天也。甲子三月 112.因念家中多故,紀澤兒病未全愈,心中焦慮之至!而天氣陰雨作寒,恐傷麥收。又不知兵事之變態何如,彌覺憂皇不能自寧,因集古人成語作一聯以自箴,曰:「強勉行道,莊敬日強。」上句箴余近有鬱抑不平之氣,不能強勉以安命;下句箴餘近有懶散不振之氣,不能莊敬以自奮。惜強字相同,不得因發音變讀而易用耳。甲子四月 113.沅弟談久,稍發攄其抑鬱不平之氣,餘稍阻止勸解,仍令畢其說以暢其懷。沅弟所陳,多切中事理之言,遂相與縱談至三更。其諫餘之短,言處兄弟骨肉之間,不能養其生機而使之暢,遂深為忠告曲盡。甲子八月 114.聞家中修整富厚堂屋宇,用錢共七千串之多,不知何以浩費如此,深為駭歎!餘生平以起屋買田為仕宦之惡習,誓不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顏見人?平日所說之話,全不踐言,可羞孰甚! 115.李翥漢言,照李希帥之樣打銀壺一把,為燉人參、燕窩之用,費銀八兩有奇,深為愧悔!今小民皆食草根,官員亦多窮困,而吾居高位,驕奢若此,且盜廉儉之虛名,慚愧何地!以後當於此等處,痛下針砭!丁卯四月 116.吾平日以「儉」字教人,而吾近來飲食起居殊太豐厚。昨聞魁時若將軍言,渠家四代一品,而婦女在家並未穿著綢緞軟料。吾家婦女亦過於講究,深恐享受太過,足以折福。丁卯十一月 117.與萬篪軒偶談家常。渠家百萬之富,而日用極儉。其內眷終年不辦葷菜,每日書房先生所吃之葷菜,餘剩者撤下則內室吃之。其母過六十後,篪軒苦求,始准添葷菜一樣。今亂後而家不甚破,子孫俱好,皆省儉所惜之福也。丁卯十一月 118.心緒憧憧,如有所失。念人生苦不知足,方望溪謂漢文帝之終身,常若自覺不勝天子之任者,最為善形容古人心曲。大抵人常懷愧對之意,便是載福之器,入德之門。如覺天之待我甚厚,我愧對天;君之待我過優,我愧對君;父母之待我過慈,我愧對父母;兄弟之待我過愛,我愧對兄弟;朋友待我過重,我愧對朋友,便覺處處皆有善氣相逢。如自覺我已無愧無怍,但覺他人待我太薄,天待我太嗇,則處處皆有戾氣相逢。德以滿而損,福以驕而減矣。此念願刻刻凜之!戊辰四月 119.昔年曾以居官四敗,居家四敗,書於日記以自儆惕。茲恐久而遺忘,再書於此!與前次微有不同。居官四敗曰:昏惰任下者敗,傲狠妄為者敗,貪鄙無忌者敗,反復多詐者敗。居家四敗曰:婦女奢淫者敗,子弟驕怠者敗,兄弟不和者敗,侮師慢客者敗。仕宦之家不犯此八敗,庶有悠久氣象。戊辰四月 120.余蓋屋三間,本為擺設地球之用,不料工料過於堅致,簷過於深,費錢太多,而地球仍將黑暗不能明朗,心為悔歉!餘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家實不能儉。傍夕與紀澤談,令其將內銀錢所帳目經理,講求儉約之法。戊辰四月 121.紀官侄得取縣案首,縣令考試甚嚴,當可免於物議,甚以為慰!吾每慮吾兄弟功名太盛,發洩殆盡。觀近年添丁之漸多,子弟之向學,或者祖澤尚厚,方興未艾,且喜且惴惴也!戊辰四月 122.在京酒食應酬雖不甚多,而每日疲精以徇物,遠不如外省之得以自由。自問胸次添出鄙俗之見,殊無謂也。戊辰十二月 123.餘生平於酬酢之際,好察人情之順逆厚薄。京師勢利之藪,處處皆有冷暖向背之分。余老矣,尚存於心而不能化,甚矣,餘之鄙也!己巳正月 124.餘以老年吃齋,風中行路,殊非所堪。又念百姓麥稼已失,稷粱不能下種,將成非常之災。又念紀澤兒在運河一帶,風大河淺,家眷各船,膠滯難行。又念施占琦運書箱在海中,恐有不測。種種懸念,不勝焦灼!己巳四月 125.餘日衰老而學無一成,應作之文甚多,總未能發奮為之。忝竊虛名,豪無實際,愧悔之至!老邁如此,每日辦官事尚不能畢,安能更著述邪?己巳四月 126.初到直隸,頗有民望。今諸事皆難振作,恐虎頭蛇尾,為人所笑,尤為內疚。於心輾轉慚沮,刻不自安!己巳五月 127.日月如流,倏已秋分。學業既一無所成,而德行不修,尤悔叢集。自顧竟無湔除改徙之時,憂愧曷已!己巳八月 128.念生平所作事錯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學問一無可取,後世將譏議交加,愧悔無及!己巳八月 129.余回憶生平,愆尤叢集,悔不勝悔。而精力疲憊,自問更無晚蓋之力。乃作一聯雲「莫苦悔已往愆尤,但求此日行為無慚神鬼;休預怕後來災禍,只要暮年心氣感召祥和。」己巳八月 130.夢在場中考試,枯澀不能下筆,不能完卷,焦急之至,驚醒。餘以讀書科第,官躋極品,而於學術一無所成,亦不能完卷之象也。愧歎無已!庚午正月 131.念此生學問文章一無所成,愧悔無已!庚午二月 132.自二月杪右目失明,至是四十餘日,不敢治事。每日暇逸,愧悔身閑而心亂,蓋生平之一無所養甚矣。庚午四月 133.人而不勤,則萬事俱廢。一家俱有衰象,余於三四月內不治一事,于居家之道大有所損,愧悚無已。庚午五月 134.餘年來出處之間多可愧者,為之跼蹐不安,如負重疚。年老位高,豈堪常有咎悔之事。庚午十月 135.應辦之事全未料理,悠悠忽忽忝居高位。每日飽食酣眠,慚愧至矣。庚午十二月 136.自省目病之源在肝,肝病之源,則由於忮心、名心不能克盡之故。在室中反復自訟,不能治事。辛未四月 137.至花園一覽,園在署西,現在修工未畢,正值趕辦之時。偶一觀玩,深愧居處太崇,享用太過。辛未十二月 138.餘精神散漫已久,凡遇應了結之件,久不能完;應收拾之件,久不能檢。如敗葉滿山,全無歸宿。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郝!壬申二月 治道 1.閱溫公《謹習疏》,慨然有感。壬午十月 2.隋開皇之十二年,有司家府藏,皆滿無所容,積於廊廡,曾不一紀,煬帝嗣位,東征高麗,南幸江都,遂至困窮;唐天寶之八載,帝觀帑藏金帛充牣,古今罕儔。曾不數年,祿山反叛,九廟焚毀,六飛播遷,遂以大變。故國之富不足恃,獨恃有人主兢兢業業之一心耳。辛亥七月 3.李牧在趙,匈奴不侵,汲黯在朝,淮南寢謀。林甫為相,閣鳳反,盧杞柄政,李懷光叛。反叛非其本心也。故人君慎置左右之臣,其益于人國者多矣。辛亥七月 4.陳湯斬郅支單于之首,匡衡抑其功,僅得封關內侯;郝靈荃得突厥默啜之首,宋璟抑其功,僅得授郎將。其後湯以非罪而流,靈荃以慟哭而死。宰相妨功病能,人之不得伸其志者,多矣。辛亥七月 5.唐宣宗之立,不能平于李德裕,至毛髮為之灑淅,此與霍光驂乘而宣帝芒刺在背者,何以異?功高震主,或不無自伐之容。公孫碩膚赤舄幾幾,此周公所以為大聖也。辛亥九月 6.裴耀卿置輸場於河口。河口即汴水達于黃河之口也。南人舟軍江淮之米自汴以達河口。吳人不習河漕,便令輸米於河口之倉而去,則吳人便矣。三門即砥柱山,在洛陽之東,地最險,不可行舟。耀卿於三門之東西各置一倉,又鑿山開車路十八裡,以避三門之險。江淮之米既輸於河口之倉矣,官為別雇舟溯河漕至三門之東,視水可通則徑以舟過三門,水險則由車路挽過三門,輸入三門以西之太原倉,然後入渭以漕關中。自江淮至河口,自河口至三門,自三門入渭,至長安,凡三次轉搬,乃得達也。今天下之漕糧,概用長運漕至袁浦。黃高於清,則百端營謀,行灌塘渡舟之下策。虞黃倒汙湖之巨患,種種敝壞,未知所底?故鄙意常欲行搬運之法,于袁浦置倉,楊莊各倉亦修葺之。分天下之漕艘,半置河以南,半置河以北,每年各運兩次。為河帥者,治河則不顧淮,治淮則不顧河,治運則不顧河淮,庶幾易為力乎?辛亥七月 7.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財用,曰鹽政,曰漕務,曰錢法,曰冠禮,曰婚禮,曰喪禮,曰祭禮,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輿,曰河渠,皆以本朝為主,而曆溯前代之沿革本末,衷之以仁義,歸之以易簡。前世所襲誤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創之。其苟且者,知將來之必敝;其至當者,知將來之必因。所謂雖百世可知也!辛亥七月 8.文官加養廉,始于雍正三年之耗羨歸公;武官加養廉,始於乾隆四十六年之補缺額名糧。戊午十一月 9.王霞軒來辭行,將以明日往南豐,餘告以用紳士之法,宜少予以名利而仍不說破,以養其廉恥,霞軒深以為然。戊午十二月 10.溫《循吏傳》,太史公所謂循吏者,法立令行,能識大體而已。後世專尚慈惠,或以煦煦為仁者當之,失循吏之義矣。思為將帥之道,亦以法立令行、整齊嚴肅為先,不貴煦嫗也。己未三月 11.三代下,不矯激不足以得美名,不要結不足以得民心。己未九月 12.人才以陶冶而成,不可眼孔甚高,動謂無人可用。己未九月 13.胡中丞言州縣辦上司衙門之差,所費不過百千,而其差總、家丁開報至三四千串之多。縣令無所出,則於錢糧不解,積為虧空,皆天家受其弊。故湖北州縣現無絲毫差事,如有,向例由州縣辦差者,皆由藩庫發實銀與州縣,令其發給,不使州縣賠墊分毫。其名則天家吃虧,其實則州縣無可藉口,錢漕掃數清解,為天家添出數十倍之利,信為知言。庚申四月 14.居高位之道約有三端:一曰不與,謂若於己毫無交涉也;二曰不終,古人所謂「日慎一日,而恐其不終」,蓋居高履危,而能善其終者鮮矣;三曰不勝,古人所謂「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栗栗危懼,若將隕於深淵」,蓋惟恐其不勝任也。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勝其任也。方望溪言漢文帝之為君,時時有謙讓。若不克居之意,其有得於不勝之義者乎?孟子謂「周公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其有得於惟恐不終之義者乎?庚申六月 15.盛世創業垂統之英雄,以襟懷豁達為第一義;末世扶危救難之英雄,以心力勞苦為第一義。庚申六月 16.料理官事:摘由備查,一也;圈點京報,二也;注解縉紳,三也。此三者夜間之功課,亦留心庶事之一法也。 17.沅弟信,極論文士之涉於虛空不可用,其言頗切當!庚申八月 18.李次青赴徽州,餘與之約法五章:曰戒浮,謂不用文人之好大言者;曰戒謙,謂次青好為逾恒之謙,啟寵納侮也;曰戒濫,謂銀錢,保舉宜有限制也;曰戒反復,謂次青好朝令暮改也;曰戒私,謂用人當為官擇人,不為人擇官也。庚申八月 19.委員之道,以四者為最要:一曰習勞苦以盡職;一曰崇儉約以養廉;一曰勤學問以廣才;一曰戒傲惰以正俗。紳士之道,以四者為要:一曰保愚懦以庇鄉;一曰崇廉讓以奉公;一曰禁大言以務實;一曰擴才識以待用。庚申八月 20.九弟臨別,深言馭下宜嚴,治事宜速。餘亦深知馭軍、馭吏,皆莫先于嚴,特恐明不旁燭,則嚴不中禮耳。辛酉十月 21.向來安徽與江蘇合闈鄉試,既有長江之險,難於遠行。又以號舍之少,難於錄遺。故上江深以鄉試為苦。餘意欲令上下分闈考試,故於五月奏摺內略一及之。本日看定北門、東門之間,可為貢院基址,惜高下不甚平耳。辛酉十一月 22.治世之道,專以致賢養民為本。其風氣之正與否,則絲毫皆推本於一已之身與心。一舉一動,一語一默,人皆化之,以成風氣。故為人上者,專重修身,以下之效之者,速而且廣也。辛酉十一月 23.一省風氣,系乎督、撫、司、道及首府數人。此外官紳,皆隨風俗為轉移者也。辛酉十一月 24.周弢甫將赴上海催餉,餘勉之以維持風教,勿自菲薄。引顧亭林《日知錄》「匹夫之賤,與有責焉」一節,以勖之。辛酉十一月 25.為督撫之道,即與師道無異。其訓飭屬員殷殷之意,即與人為善之意。孔子所謂「誨人不倦」也;其廣諮忠益,以身作則,即取人為善之意,孔子所謂「為之不厭」也。為將帥者之於偏裨,此皆以君道而兼師道。故曰「作之君,作之師」,又曰「民主於三事之如一」,皆此義爾。壬戌三月 26.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並重。得人不外四事:曰廣收、慎用、勤教、嚴繩。治事不外四端,曰經分、綸合、詳思、約守。操斯八術以往,其無所失矣。壬戌四月 27.定城南城外發賑章程,因冒濫者多,十六日發至四萬四千人之眾,後此斷難為繼。乃定為每人發小票一紙,十九日察看真正饑民,給與一票,二十二日持票領米。二十三日再加察看,給二十五日之米票。二十五日再加甄別,給二十八日之米票,每三日一發,上次給下次之票,庶幾漸免于冒濫。壬戌三月 28.近日公事不甚認真,人客頗多。志趣較前散漫。大約吏事、軍事、餉事、文事、每日須以精心果力,獨造幽奧,直湊單微,以求進境。一日無進境,則日日漸退矣。以後每日留心吏事,須從勤見僚屬、多問外事下手。留心軍事,須從教訓將領、屢閱操練下手。留心餉事,須從慎擇卡員、比較人數下手。留心文事,須從恬吟聲調,廣征古訓下手。每日午前於吏事、軍事加意;午後于餉事加意;燈後於文事加意。以一縷精心,運用於幽微之境,縱不日進,或可免於退乎?壬戌八月 29.每日應辦之事積閣甚多,當于清早單開本日應了之件,日內了之。如農家早起分派本日之事,無本日不了者,庶積壓較少。壬戌閏八月 30.大君以生殺予奪之權授之督撫將帥,猶東家以銀錢貨物授之店中眾夥,若保舉太濫,視大君之名器不甚愛惜,猶之賤售浪費,視東家之貨財不甚愛惜也。介之推曰: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餘則略改之曰: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假大君之名器以市一己之私恩乎!余忝居高位,惟此事不能力挽頹風,深為慚愧!癸亥四月 31.是日在途中見麥稼為旱所傷,高不過二三寸。節氣已屆收割,而吐穗極少。間有用人力施水灌溉者,高或六七寸,色青而穗亦可觀。嵇康所雲:「一溉者後亡。」信人力足以補天事之窮。然百分中不過二三分,餘則立見黃槁。縱三日之內大雨,亦無救矣!目擊心傷,不忍細看。己巳四月 32.為疆吏者,全仗年豐民樂,此心乃可以自恬。若事事棘手,則竟日如在桎梏中矣。己巳五月 33.閱《吳文節公集》,觀其批屬員之稟,甚為嚴明,對之有愧!吾今日之為督撫,真屍位耳!辛未正月 34.古聖王製作之事,是論大小精粗,大抵皆本于平爭、因勢、善習、從俗、便民、救敝。非此六者,則不輕於製作也。吾曩者志事以老莊為體,禹墨為用,以不與、不遑、不稱三者為法,若再深求六者之旨,而不輕於有所興作,則咎戾鮮矣。戊辰十二月 35.即內地民人處處媚夷、豔夷而鄙華,借夷而壓華,雖極可憾可惡,而遠識者尚不宜在此等著眼。吾輩著眼之地,前乎此者,洋人十年八月入京,不傷毀我宗廟社稷,目下在上海、寧波等處,助我攻剿發匪,二者皆有德於我。我中國不宜忘其大者,而怨其小者。欲求自強之道,總以修政事、求賢才為急務。以學作炸炮、學造輪舟等具為下手工夫。但使彼之所長,我皆有之,順則報德有其具,逆則報怨亦有其具。若在我者挾持無具,則曲固罪也,直亦罪也,怨之罪也,德之亦罪也。內地之民,人人媚夷,吾固無能制之;人人仇夷,吾亦不能用也。壬戌五月 36.華衡芳、徐壽所作火輪船之機來此試演。其法以火蒸水,氣貫入筒,筒中三竅,閉前二竅,則氣入前竅,其機自退,而輪行上弦;閉後二竅,則氣入後竅,其機自進,而輪行下弦。火愈大,則氣愈盛,機之進退如飛,輪行亦如飛。約試演一時,竊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國人亦能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壬戌七月 37.至機器局,觀一切製造機器,屋宇雖不甚大,而機器頗備。旋觀新造之輪船,長十六丈,寬三丈許。最要者惟船底之龍骨,中間龍骨夾層兩邊各龍骨三根,中骨直而徑達兩頭,兩邊骨曲而次第縮短。骨之下板一層,骨之上板一層,是為夾板,板厚三寸。龍骨之外,惟船肋最為要緊,約寬厚三寸有奇,皆有極堅之木。計此船七月可以下水。戊辰五月 38.至炮廠拜劉佐禹、馬格裡,渠備洋酒點心,小飲刻許。閱新作之炮三十六筒,可以齊放,則三十六子同出如傾盆之雨;可以連環放,則各子繼出如撾急鼓。又閱放火箭,每箭筒長尺許,圓徑寸餘,遠約三裡許。又閱放開花炮。辛未十月 軍謀 1.凡用兵,主客奇正,夫人而能言之,未必果能知之也。守城者為主,攻者為客;守營壘者為主,攻者為客;中途相遇,先至戰地者為主,後至者為客;兩軍相持,先呐喊放槍者為客,後呐喊放槍者為主;兩人持矛相格鬥,先動手戳第一下者為客,後動手即格開而即戳者為主。中同排隊迎敵為正兵,左右兩旁抄出為奇兵;屯宿重兵,堅紮老營,與賊相持者為正兵,分出遊兵,飄忽無常,伺隙狙擊者為奇兵;意有專向,吾所恃以禦寇者為正兵,多張疑陣示人以不可測者為奇兵;旌旗鮮明,使敵不敢犯者為正兵,羸馬疲卒,偃旗息鼓,本強而故示以弱者為奇兵;建旗鳴鼓,屹然不輕動者為正兵,佯敗佯退,設伏而誘敵者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變動無定時,轉移無定勢,能一一區而別之,則於用兵之道思過半矣。己未 2.兵者,陰事也。哀戚之意,如臨親喪;肅敬之心,如承大祭,庶為近之。今以羊牛犬豕而就屠烹,見其悲啼於割剝之頃,宛轉於刀俎之間,仁者將有所不忍,況以人命為浪博輕擲之物,無論其敗喪也,即使幸勝,而死傷相望、斷頭洞胸、折臂失足、鮮肉狼藉日陳吾前,哀矜之不遑,喜於何有?故軍中不宜有歡欣之象,有歡欣之象者,無論或為和悅,或為驕盈,終歸於敗而已矣。田單之在即墨,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魯仲連策其必不勝。兵事之宜慘戚,不宜歡欣亦明矣。嘉慶季年,名將楊遇春屢立戰功,嘗語人曰:吾每臨陣,行間覺有熱風吹拂面上者,是日必敗;行間若有冷風,身體似不禁寒者,是日必勝!斯亦肅殺之義也。己未 3.田單問之,仲連曰:「將軍之在即墨,坐則織蕢,立則仗鍤,為士卒倡。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聞君言莫不揮涕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娛。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也。」余嘗深信仲連此語,以為不刊之論。同治三年,江寧克復後,餘見湘軍將士驕盈娛樂,慮其不可複用,全行遣撤歸農。至四年五月,余奉命至山東、河南剿撚,湘軍從者極少,專用安徽之准勇。餘見淮軍將士,雖有振奮之氣,亦乏憂危之懷,竊用為慮,恐其不能平賊。莊子雲:兩軍相對,哀者勝矣!仲連所言以憂勤而勝,以娛樂而不勝,亦即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指也。其後,餘因疾病疏請退休,遂解兵柄。而合肥李相國卒用准軍削平撚匪,蓋淮軍之氣尚銳,憂危以感士卒之情,振奮以作三軍之氣,二者皆可以致勝。在主帥相時而善用之已矣。餘專主憂勤之說,殆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聊志於此,以識吾見理之偏,亦見古人格言至論不可舉一概百,言各有所當也。辛未 4.《史記》敘韓信破魏豹以木罌渡軍,其破龍且以囊沙壅水,竊嘗疑之。魏以大將柏直擋韓信,以騎將馮敬擋灌嬰,以步將項它擋曹參,則兩軍之數,殆亦各不下萬人。木罌之所渡幾何?至多不過二三百人,豈足以制勝乎?沙囊壅水,下可滲漏,旁可橫溢,自非興工嚴塞斷不能築成大堰,壅之使下流竟絕,如其寬河盛漲,則塞之固難,決之亦複不易;若其小港微流,易壅易決,則決後未必遂不可涉渡也。二者揆之事理,皆不可信。敘兵事莫善於《史記》,史公敘兵莫詳于《淮陰傳》,而其不足據如此。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君子之做事,既征諸古籍,諏諸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至冒昧從事耳。辛未 5.約期打仗最易誤事。然期不可約,信則不可不通也。丁巳 6.治軍之道,以勤字為先。身勤則強,佚則病;家勤則興,懶則衰;國勤則治,怠則亂;軍勤則勝,惰則敗。惰者,暮氣也。常常提其朝氣為要! 7.凡打仗,一鼓再鼓而人不動者,則氣必衰減;凡攻壘,一撲再撲而人不動者,則氣必衰減。 8.守城煞非易事,銀、米、子藥、油、鹽有一不備,不可言守奮矣。又須得一謀勇兼優者為一城之主。 9.軍中須得好統領、營官。統領、營官須得好真心實腸,是第一義。算路程之遠近,算糧仗之缺乏,算彼己之強弱,是第二義。二者微有把握。此外良法,雖多調度,雖善,有效有不效,盡人事以聽天而已。 10.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常存一不敢為先之心,須人打第一下,我打第二下。己未二月 11.近年從事戎行,每駐紮之處周曆城鄉。所見無不毀之屋,無不伐之樹,無不破之富家,無不欺之窮民。大抵受害於賊者十之七八,受害於兵者亦有二三。目擊心傷,喟然私歎,行軍之害民,一至此乎!故每于將官委員告戒,總以禁止騷擾為第一義。 12.軍事有驕氣、惰氣,皆敗氣也。孔子之「臨事而懼」則絕驕之源,「好謀而成」則絕惰之源。無時不謀,無事不謀,自無惰時矣。 13.古人有言曰:作事威克厥愛,雖小必濟。婁敬所謂「逆取順守」亦此意也。軍營用民夫,其先則廣取之,虐役之,其後則體恤必周,給錢必均。法可隨處變通,總須用人得當耳。 14.洋煙為壞營規之最,盡行汰去,不可稍存姑待之意。黎明點名,卯正辰初即可點畢。嗣後每早或查營,或點名,或看操,三者總行其一,不專行查營一事也。 15.練勇之道,必須營官晝夜從事,乃可漸幾於熟。如雞伏卵,如爐煉丹,未宜須臾稍離。丙辰 16.戰陣之事,須半動半靜,動如水,靜如山。己未二月 17.軍事不可無悍鷙之氣,而驕氣即此之相連;不可無安詳之氣,而惰氣即與之相連。有二氣之利而無其害,有道君子,尚難養得恰好,況弁勇乎?戊午 18.凡用兵之道,本強而故示敵以弱者,多勝;本弱而故示敵以強者,多敗。敵加於我審量而後應之者,多勝;漫無審量輕以兵加於敵者,多敗。 19.凡修壘以濠深為妙,木城及外牆均有流弊,恐反為賊遮蔽炮子也。 20.修碉之事,軍士四出征剿,有老家以為基址,亦行軍一法也。擇地有兩法,有自固者,有扼賊者。自固者,擇高山,擇要隘;扼賊者,擇平坦必經之路,擇淺水津渡之處。嗣後每立一軍,則修碉二十座,以為老營。環老營之四面方三百里,皆可往來梭剿,庶幾可戰可守,可奇可正,得四軍可靠者則變化無窮,于景鎮作一榜樣,而他軍效法行之。 21.與李少荃、許仙屏言團練之無益於辦賊,直可盡廢。如必欲團練,則不可不少假以威權。己未四月 22.近年馭將失之寬厚,又與諸君相距過遠,危險之際弊端百出。然後知古人所雲「作事威克厥愛,雖小必濟。」反是,乃敗道也。 23.推之以敬,臨之以莊。無聲無形之際,常有懍然難犯之象。則人知威矣。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守是二者,雖蠻貊之邦可行,又何兵勇之不治哉?己未六月 24.帶勇之法,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禮。仁者即所謂欲立立人,欲達達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之心,嘗望其成立、望其發達,則人知恩矣。禮者即所謂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泰而不驕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臨之以莊,無形無聲之際,常有懍然難犯之象,則人知威矣。守斯二者,雖蠻貊之邦行矣,何兵勇之不可治哉?己未八月 25.余至武昌火藥局看造火藥之法。以銅為輪,以鐵為輾,環地為大磨盤,以牛碾之。盤大徑二丈三尺,周圍七丈許。每盤用四牛,每牛速曳兩輪。盤外周圍溝槽約寬八寸許。火藥在槽內,牛行槽外,馭牛之人行槽內,每牛以一人馭之。每兩牛四輪之後,則有鏟藥者一人隨之,執銅鏟於槽內鏟動,庶輾過之後,火藥不患太緊也。又有小磨盤,磨磺與磨麥相似,僅用一人。又有櫃篩磺、篩炭,其法絕精,非圖說不能明。己未八月 26.營務處之道,一在樹人,一則立法。有心人不以不能戰勝攻取為恥,而以不能樹人立法為恥。樹人之道有二:一曰知人善任,一曰陶熔造就。己未九月 27.凡軍驕氣則有浮淫之色,惰氣則有晻滯之色,須時時察看而補救之。 28.帶兵之道,「勤、恕、廉、明」四字缺一不可。 29.軍務須從日用眠食上下手。庚申正月 30.呂蒙誅取鎧之卒,魏絳戮亂行之僕。古人處此,豈以為名?非是例,無以警眾耳。 31.窄路打勝仗,全系頭敵數人。若頭敵站不住,後面雖有好手亦被人擠退了。 32.出青之法,即《漢書趙充國傳》所謂「就草」。庚申三月 33.天下之人稍有才智者,必思有所表現,以自旌異於人,好勝者此也,好名者亦此也。同當兵勇,則思於兵勇翹然而出其類;同當長夫,則思於長夫中翹然而出其類;同當將官,則思于將官中翹然而出其類;同為主帥,則思于眾帥中翹然而出其類。雖才智有大小淺深之不同,其不知足、不安分,則一也。能打破此一副庸俗之見,而後可與言道。庚申四月 34.古人以用兵之道通於聲律,故聽音樂而知兵之勝敗,國之存亡。餘生平於音律、算法二者一無所解,故不能知兵耳。庚申十月 35.用兵之難,莫大於見人危急而不能救。 36.明戚繼光《紀效新書》中,有立牌,即古之盾也;有圓牌,即今之藤牌也,統謂之曰擋牌。又有所謂剛柔牌者,其法以生漆牛皮蒙於外,而以湖棉搓成小團及頭髮裝於內。蓋戚氏自以巧思製造,非有所師于古也。古之幹盾,所以捍禦矢石;今之擋牌,所以捍禦炮子。炮子所當,無堅不破,豈矢石所可同年而語哉?國藩初辦水師時,嘗博求禦炮子之法,以魚網數層懸空張掛,炮子一過即穿,不能禦也;以絮被漬濕張掛,炮子一過即穿,不能禦也;以生牛皮懸於船旁,以藤牌陳於船梢,不能禦也;又作數層厚牌,以竹鱗排於外為一層,牛皮為一層,水絮為一層,頭髮為一層,合而成牌,亦不能禦也。以此而推,戚氏之剛柔牌不足以禦炮子明矣。鳥槍子如梧子大者,或有法以禦之。抬槍子,劈山炮子,凡大如黃豆以上者,竟無拒禦之法。近時楊軍門載福等深知炮子之無可禦,摒棄魚網、水絮、牛皮等物,一切不用,直以血肉之軀,植立船頭。可避者避之,不可避者聽之。而其麾下水師弁勇,亦相率而植立直前,無所回避。明於此義,而古來幹盾、櫓牌諸器皆可廢矣。友人劉騰鴻峙衡治軍,刁鬥森嚴,凜不可犯。臨陣則埋根行首,堅立如山,有名將之風,惟過於自憙。在武昌時,嘗獨立城下,呼賊以炮擊之。賊發十餘炮不中,堅坐良久,乃還。在瑞州時亦如是,卒以徇難!殞我壯士,人百莫贖。此則剛毅太過,於好謀而成之道少有違耳。己未 37.余初不解造群子之法,以生鐵令鑄工鑄之,渣滓未融,經藥輒散,且多蜂眼,鳴而不能及遠。乃與吳坤修竹莊商,用熟鐵打造。其法以鐵先煉成直條,每條燒紅其端,截出半寸,打成圓顆。又燒其端,又打成顆,每顆如葡萄大。後至江西,商之姚鑲以此法打造。姚君又作為鐵模半渦,截鐵條之端置模中,宛轉錘煉,圓滑可愛,於是及遠較多,一裡有奇也。今湖南、湖北、江西三省打造群子,均用此法。每炮用百餘顆,多者或三四百顆,噴薄而出,如珠如雨,殆無隙地,當之輒碎。不仁之器莫甚於此矣!然海疆尚未靖謐,此其亟宜講求者也。己未 38.行軍之道,有依次而進者,有越敵人所守之寨而先攻他處者,姑以《通監》所紀兵事言之。 39.宋明帝泰始二年,晉安王子勳之亂,袁顗相拒於濃湖,久未決。龍驤將軍張興世建議曰:「賊據上游,兵強地勝,我雖持之有餘,而制之不足。若以奇兵潛出其上,因險而壁,見利而動,使其首尾周遑,進退疑阻,中流既梗,糧運自艱,此制賊之奇也。錢溪江岸最狹,去大軍不遠,下臨洄洑,船下必來泊岸。又有橫浦可以藏船,千人守險,萬夫不能過。衝要之地,莫出於此!」沈攸之、吳喜並贊其策,乃選戰士七千,輕舸二百配興世。興世率其眾,溯流稍上,尋複退歸,如是者屢日,賊將劉胡聞之,笑曰:「我尚不敢越彼下取揚州,張興世何人,欲輕據我上?」不為之備。一夕四更值便風,興世舉帆直前,渡湖白,過鵲尾。胡既覺,乃遣其將胡靈秀將兵於東岸,翼之而進。戊戌夕,興世宿景洪浦,靈秀亦留,興世潛遣其將黃道標帥七十舸,徑趨錢溪,立營寨。已亥,興世引兵進據之,靈秀不能禁。庚子,劉胡自將水步二十六軍來攻,錢溪將士欲迎擊之。興世禁之曰:「賊來尚遠,氣盛而矢驟。驟既易盡,盛亦易衰,不如待之。」令將士治城如故。俄而,胡來,轉近船,入洄洑。興世命壽寂之任農夫帥壯士數百擊之,眾軍相繼並進,胡收兵而下,興世遂于錢溪立城。 一、國藩按:是時官軍在下游赭圻,袁顗等在上游之濃湖。劉胡等又在上游之鵲尾,更上乃為錢溪。越濃湖、鵲尾兩寨而上,立城于錢溪,此險途也。厥後賊屢攻錢溪不勝,糧運中梗,而鵲尾、濃湖並以潰降,此越寨進攻而得勝者也。 泰始三年,魏尉元上表言:「賊向彭城,必由清泗過宿豫,曆下邳,趨青州。亦由下邳、沂水,經東安,此數者皆為賊用兵之要。今若先定下邳,平宿豫,鎮淮揚,戍東安。則青冀諸州可不攻而克;若四鎮不服,青冀難拔,百姓狼顧,猶懷僥倖之心。臣愚以為宜釋青冀之師,先定東南之地,斷劉彧北顧之意,絕愚民南望之心。如此則淮北自舉,暫勞永逸。」 一、國藩按:宋與魏曆世兵爭,宋有青州、曆城、徐州諸鎮遠在海岱,與魏接畛,而下邳、宿豫、沂水、東安四城乃在淮南,去魏尚遠。魏越青州諸鎮,而進攻四城,此險途也。厥後四城破而青州、曆城、徐州諸鎮相繼沒于魏,此越鎮進攻而勝者也。 梁簡文帝二年,侯景之變。郢州刺史蕭方諸以徐文盛軍在西陽,不設備西陽即今黃州。侯景以江夏空虛,使宋子仙任約,帥精騎四百由淮內襲郢州。丙午,大風疾雨,天色晦冥,子仙等入城,方諸迎拜,遂擒鮑泉、虞豫送于景所。景因便風,中江舉帆遂越徐文盛等軍,直上入江夏。文盛眾懼而潰。 一、國藩按:侯景與徐文盛皆在黃州夾江築壘,乃越徐軍而上入江夏,此險途也。而江夏以無備而破,徐軍以失勢而潰,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 陳文帝天嘉元年,王琳屯西岸之柵口,侯瑱屯東岸之蕪湖,相持百餘日,旋均出江外,隔洲而泊。二月丙申,西南風急,琳引兵直趨建康,瑱等徐出蕪湖,躡其後,西南風翻為瑱用。琳擲火炬以燒陳船,皆反燒其船。瑱發拍以擊琳檻,又以蒙沖小船擊其檻,琳軍大敗,軍士溺死十二三,餘皆棄舟登岸。 一、國藩按:王琳與侯瑱同屯蕪湖之上,琳乃越瑱軍以直下金陵,此險途也。而瑱軍自後躡之,反為所破,此越寨進攻而敗者也。 唐貞觀十九年,太宗親征高麗,既拔遼東蓋牟諸城,至安市。將決戰。高麗、靺鞨合兵為陣,長四十裡。江夏王道宗曰:「高麗傾國以拒王師,平原之守必弱。願假臣精兵五千,覆其本根,則數十萬之眾可不戰而降!」上不應。後攻安市,竟不能拔。降將請先攻烏骨城,眾議不從,遂自安市班師。 一、國藩按:道宗請越安市而進攻平壤,此雖險途,而實制勝之奇兵也,太宗不從,無攻而返,此不能越攻而失者也。 安史之亂。李泌請命建甯王倓為范陽節度大使,並寨北出,與李光弼南北犄角,以取范陽三省注曰:泌欲使建甯自靈夏並豐勝靈朔之寨直搗媯檀,攻范陽之北;光弼自太原取恒定,以攻范陽之南,覆其巢穴。賊退則無所歸,留則不獲安。然後大軍四合而攻之,必成禽矣。上悅,已而不果行。 一、國藩按:是時,大軍在扶風,郭子儀在馮翊,李光弼在太原,勢宜先取兩京。李泌欲先搗范陽賊巢,此亦制勝之奇兵也。事不果行,致史思明為關洛之患,此亦不能越攻而失者也。 元和十二年,淮蔡之役。李祐言于李愬曰:「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守州城者皆羸老之卒,可以乘虛直抵其城,比賊將聞之,元濟已成擒矣。」愬然之。十月辛未,李愬、李祐、李忠義、李進誠軍出東行六十裡,夜至張柴村,盡殺其戍卒及烽子,據其柵,命士少休。命乾糒整羈鞫,留義成軍五百人鎮之,以斷洄曲及諸道橋樑。複夜引兵出門時,大風雪,旌旗裂。夜半,雪愈甚,行七十裡。四鼓,愬至蔡州城下,無一人知者。李祐、李忠義钁其城為坎,以先登。愬入居元濟外宅,以檻車送元濟詣京師。 一、國藩按:元濟精兵盡在洄曲,董重質麾下李愬越之而直入蔡州,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 朱梁均王四年,楚岳州刺史許德勳將水軍巡邊。夜分,南風暴起,都指揮使王環乘風趨黃州,以繩梯登城,徑趨州署,執吳刺吏馬鄴,大掠而還。德勳曰:「鄂州將邀我,宜備之。」環曰:「我軍入黃州,鄂人不知,奄過其城。彼自救不暇,安能邀我。」乃展旗鳴鼓而行,鄂人不敢逼。 一、國藩按:楚之岳州,東北與吳為鄰。嘉魚、陸口等處,吳必立寨設備。乃王環越之而直趨黃州,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 唐同光元年,後唐與朱梁相拒于楊劉、德勝之間。時梁將段凝軍臨河之南即澶淵,今開州,王彥章進逼鄆州今東平府。唐臣李紹宏等請棄鄆州與梁約合。帝獨召郭崇韜問之,對曰:「降者皆言大樑無兵,陛下若留兵守魏,固保楊劉,自以精兵長驅人汴,彼城中既空虛,必望風自潰。苟偽主授首,則諸將自降矣。」帝曰:「此正合朕志!」冬十月壬申,帝以大軍自楊劉濟河。癸酉,至鄆州。甲戌,圍中都城,破之,擒王彥章。帝召諸將問進退之計,諸將請先下東方諸鎮城,然後觀釁而動。康延孝、李嗣源請亟取大樑。乙亥,帝發鄆州中都。丁醜至曹州,乙卯至大樑。滅梁。壬午,段凝將其眾五萬自滑州濟河入援,解甲請降。 一、國藩按:郭崇韜之初議,直取大樑也。時梁將王彥章軍在鄆州。段凝軍在河上,越兩寨而進攻,此險途也。厥後,破中都,擒王彥章,而段凝猶在河北。越一寨而進攻,亦險機也。然段凝隔于河北,若自白馬南濟則阻于大河,若自下游直濟則一阻于大河,再阻於新決之護駕水,勢難入援。遂得直取汴梁,以成大功。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 以上九事,張興世之據錢溪,宋子仙之取郢州,許德勳之下黃州,皆水路越攻而勝;王琳之下金陵,以水路越攻而敗;尉元之取下邳四城,李愬之入蔡州,郭崇韜之策汴梁,以陸路越攻而得之;李道宗之策平壤,李泌之策范陽,以陸路不越攻而失之。成敗得失,固無一定之軌轍也。咸豐四年,十月十一日,賊目陳玉成據蘄州,秦曰綱據田鎮。我舟師越蘄州而直下,十三日攻破田家鎮,十四日蘄州之賊亦潰,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十一月,水陸各軍會于九江,時賊目林啟榮據九江,黃文金據湖口,石達開、羅大綱等同在湖口,我舟師彭玉麟等十六日越九江而下攻湖口,陸軍羅澤南等,十二月初五日下攻湖口。十二日水師敗挫,二十四日陸軍亦無利而歸,此越寨進攻而敗者也。咸豐六年五月初二日,武漢、黃州未破,楊載福以舟師駛下,直至九江。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九江、安慶未破,楊載福以舟師駛下直至舊縣,往來如飛,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故知勝敗無常,視將才為轉移耳!當時越九江而下攻湖口之策,發于國藩,定于羅君羅山、劉君孟容二人。事敗之後,或深咎此策之失,且專歸罪於劉君者,非事實也。 倫理 1.萬化始於閨門,除刑於以外無政化,除用賢以外無經濟。壬寅十一月 2.所貴乎世家者,不在多置良田美宅,亦不在多蓄書籍字畫,在乎能自樹立子孫,多讀書,無驕矜習氣。戊午十月 3.聞溫弟信,國家事故,憂鬱填膺,不能辦一事。夜不成寐。戊午十一月 4.念溫弟不得歸骨,其賦命太苦,余於手足之間,抱愧多矣。己未正月 5.九弟所寫溫甫哀辭,字秀勁近古,刻工亦佳。家有賢子弟,為之欣然。庚申正月 6.沅弟專二人送信,勸我速移東流、建德,情詞懇惻,令人不忍卒讀。余覆信雲「讀《出師表》而不動心者,其人必不忠;讀《陳情表》而不動心者,其人必不孝;讀沅季此信而不動心者,其人必不友。」遂定於二十四日移營東流,以慰兩弟之心。辛酉四月 7.沅弟來,久談。教以胸襟宜淡遠,遊心虛靜之域,獨立萬物之表。又每日宜讀書少許,以擴識見。弟圍安慶,前後皆有強寇,人數甚單,地段甚廣,晝夜辛勤,事事躬親,雖酷暑大雨,而每日奔馳往返常五六十裡。余憐其太勞,故欲其以虛靜養心也。辛酉八月 8.紀澤兒體氣清瘦,繫念殊深。或稱其讀書太勤,用心太過,因教以遊心虛靜,雖有榮觀宴處超然之義。癸亥十月 9.閱張清恪之子張愨敬公師載所輯《課子隨筆》,皆節抄古人家訓名言,大約興家之道,不外內外勤儉、兄弟和睦、子弟謙謹等事,敗家則反是。夜接周中堂之子文翕謝餘致賻儀之信,則別字甚多,字跡惡劣不堪。大抵門客為之,主人全未寓目。聞周少君平日眼孔甚高,口好雌黃,而喪事潦草如此,殊為可歎!蓋達官之子弟,聽慣高議論,見慣大排場,往往輕慢師長,譏彈人短,所謂驕也。由驕而奢、而淫、而佚,以至於無惡不作,皆從驕字生出之弊。而子弟之驕,又多由於父兄為達官者,得運乘時,幸致顯宦,遂自忘其本領之低,學識之陋,自驕自滿,以致子弟效其驕而不覺。吾家子侄輩亦多輕慢師長,譏彈人短之惡習。欲求稍有成立,必先力除此習,力戒其驕;欲禁子弟之驕,先戒吾心之自驕自滿,願終身自勉之。因周少君之荒謬不堪,既以面諭紀澤·,又詳記之於此。戊辰正月 10.接沅弟信,知紀官侄于正月初九日申刻生子,欣慰之至。吾兄弟共得五孫,丁口漸盛。只望兒侄輩讀書少有所成,將來孫輩看作榜樣,便是世家好氣象。若兒侄輩不能發奮用功,文理不通,則榜樣太壞,將來孫輩斷難成立。此中關鍵,全在紀鴻,紀瑞二人。吾家後輩之興衰,視此二人為轉移也。戊辰四月 11.與紀澤一談,囑其看理學書,俾志氣日趨於剛大,心思日入於沉細。戊辰七月 12.鴻兒稟稱,澄弟臨別,以火狐馬褂送我,蓋眉生述杜小舫之言,謂天下之最暖者莫如火狐,勝如紫貂、玄狐雲。余曾兩次述此言與澄弟聽,或弟意疑我畏寒,遂解已所著衣以贈我邪?餘本有貂馬褂、猞猁馬褂,而弟歸途少此禦寒之具,寸心十分不安。戊辰十月 13.接澄、沅兩弟信,澄勸送眷回籍,沅擬以晚女許聶家,皆有肫誠顧恤之意。久宦於外,疾病相尋。如舟行海中不得停泊,惟兄弟骨肉至親能亮之也!己巳十一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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