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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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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夫人傳 夫人竹氏,名茹,字珍瓏,自號抱節君。其先為孤竹君之子,曰智諫武王伐紂不聽,遂不食周粟,餓于首陽山,且死召其族告曰:「吾不食死百世後,當有不食飲者為吾女氏,以救世之濁熱,然未嘗如鎖子婦之隳其節也。」越若干世,為宋之元祐年,果生夫人,夫人生而瘠如篾器,成將作匠之羅織,巧慧其中,玲瓏空洞無他腸,又善滑稽圓轉,雖與人狎,其情邈然如木偶氏,誚夫人者無螽斯分,而善之者則無內荒長舌之禍也。嘗見聘趙氏子充家奴畜之,豫章黃太史庭堅聞其人,作詩雪之,以為憩臂體膝辱夫人,而況又奴之乎?夫人亦犯而不校,夫人自以家世素清節,終恥屈身於人,鉛華絲枲弗之禦,雖荊釵棘簪之微,一皆棄斥。由王后嬪妃、下至公卿百執事,無不器重之,召亦無不往,然所在抱節終身,未嘗少汙其潔。 先是得長生久視術於羿娥氏,用能辟穀導引,以應鼻祖氏之言,其蹤跡詭秘,當炎而出,方秋即遁去,囊括其身,自比維有甕,人或謂屍解,不知其終。 史氏曰:莊周稱姑射山有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夫人豈其流亞歟?惟其辟穀不食飲,故老不死,人疑為女仙,後人有見於葛陂者,與壺丈人同蛻去雲。 ◇學圃丈人傳 丈人出蕭史氏,生龍虎之阜,高居會稽之陽。丈人生而機悟絕人,長而慷慨偉風度,有治天下之才,而不奸於仕。晚乃棄儒衣冠入道,研窮至理,又自理於畔,以老圃為事,抱罌握臿不自以為苦,築亭圃中,既以字之。人且以學圃丈人目之,怪而扣者曰:「孔子大聖,嘗吏乘田,莊周大賢,嘗吏漆園,未聞以老圃為事,如小人之樊而見絕于聖人之門。」丈人勃然曰:「有是哉!彼有離絕卿相、桔槔於園,幾於近名,攻治陳言、腐滅歲絕不窺於園,幾於喪真。吾倖免乎二者之累,園公圃吏為社為鄰,人無識我,我亦無識于人,烏知我不如老圃與古光之至人?」扣者懣然欲退,丈人複止曰:「汝以予為圃人乎,請告若以圃道也。理圃者,理天下之範也,圃而蔬茹出焉,藥果實焉材木出焉,凡地產之利無窮屈焉。一日不治,則利盡廢,可不慎乎哉?噫籲嘻,北客馬踐園,而漆室女之為憂者,長也。」扣者再拜謝曰:「始吾以丈人為鋤丁,不知其為有道人也。」 野史鐵笛道人為錄其詞為傳,而又贊之曰: 樊須氏之儒,叛教自愚;子陵子之鄉,盜廉自汙,吾非斯人之徒與其列禦寇之居(列子隱居田園四十年。),漢陰叟之徒也歟!(漢陰丈人羞用桔槔。) ◇魯鈍生傳 魯鈍生,不知何許人,或曰東魯人也。六歲善讀書,日記萬餘言,十歲能為古歌詩,長明《春秋》經學,狀貌奇古,人以為偉兀氏。魯鈍生笑曰:「使余氏西域,用法科才魁天下士,一日之長耳。」不幸生江南為孤雋,落魄湖海間,以任縱自廢。浙憲使者嘗辟生為書史,生拂然也。抱成案,與俗胥離立大官前,非吾業,亦非吾志,遂卻。 餘嘗邂逅生西湖之西、東湖之東,與之登天目,曆七十二弁之峰,題詩絕壁上,間逢山中異人,讀之鹹擊節,以為人間奇才也。生酒餘必歌詩,詩之餘,索餘莫邪笛,作《君山古弄》。弄闋,呼山童出拖尼錦囊中宣和賜墨,研銅雀甀瓦,作《涪州禿翁古木石》及《中嶽外史雲嶠圖》,自謂在古無上,人欲以貴富勢得之弗能;或遇江海奇士,不需而乞與之。生剛果廉直,見人過不能容,或面折之,有一善則又稱道不已,其是非曲直之性,頗與餘同,故余在三吳山水間,多與之遊。晚年著書,自號金馬子。有《太平萬言書》,約餘北上,共余《三史統辨》陳天子之庭,而予未果也。今年春,忽自葛峰來,會餘雲間曰:「吾將挾吾戇為太史公游,遇偉人問余為誰,余懶自陳,請子作《魯鈍生傳》。」故餘為之傳雲。 楊先生曰:「余友海內奇士,屈指不能四三人,其一曰茅山外史張公雨,其一曰大癡子黃公望,二人老矣。晚得魯鈍生,生始明經,不肯冒西俗舉,性正矣。及遇辟,又不肯諂事貴官,益高矣。樂從余遊山水間,適酒後吹鐵笛,和古歌章若狂矣。而晚將獻天子書,陳天下利病成敗,其果狂者乎?」 ◇慧觀傳 慧觀,東越婦也,家世業儒。未笄時,大父異其警悟,授以五行書,長而益深其學,推人貴賤禍福往往奇中。中年家祚落,從其夫游江海間。夫亦儒家子,得妻之術,相與簾市肆售其術,問者則皆之慧觀氏。慧觀清而弱,日推言數人,得錢給薪米即謝,客過其門者莫不目而駭之。餘嘗與之語,而異其人,蓋非婦人也。慧觀之言曰:「吾不幸形婦人以生,生而不能以婦人自處,又其不幸也;重不幸,而以生月日為人言貴賤禍福,是特以生吾之生,不知生吾之生者果何言取乎?不然,形吾累也。然天固假我以形而實無形也,泄我以言而實無言也,以言求吾,猶索日於影,況形乎?且吾之為吾,亦非吾之所得吾也,吾特吾之耳。又不知吾之見者,有以吾之不吾者觀吾否乎?然則世之罪我者,固不少於生我者也。」 楊子曰:「婦人之言有是哉!觀乎,觀乎,可以婦人目之乎?吾聞藐姑射之山在北海中,有仙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乘雲氣禦飛龍,而游于四海之外,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山土焦而不熱,不知溺我者人有所謂水火者焉。觀室處者也,千里而游,蓋無一日而不在水火中也。不為其溺且熱,其乘乘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不自千里者始乎?觀乎!觀乎!吾以姑射之仙望之矣;居北海之中者,彼何人哉!」 ◇葉政小傳 政字克明,姓葉氏,淮陰人,自幼警悟,知讀書自奮拔。既冠,以聿櫝充浙省幕史,善建白,論裁常依名節,上官奇之。至正辛卯,隨左丞孛羅帖木兒討海寇。壬辰,侍平章伯顏帖木征湖廣,克池陽、銅陵,破蘭溪渠魁徐真一寨,削平蘄水賊巢,屢獲賞給。 丹陽縣富民束章輸漕至蘭溪,見政與語莫逆,即以兄禮事之。未幾,起糧赴沔陽,泣別曰:「弟今濟大江,涉重地,死生未可知。兄平生篤信義,願以資囊相托。」政固辭弗獲,俾章手緘藏之。逾月,章鄉友朱讓率其奴來曰:「章不幸入蓮台湖遇盜,死矣。」請其資囊。政曰:「汝寓物于章,章未嘗語我,我受章托,義必質束氏明以付汝。」來以政匿為己有,銜之。明,政抵京口,會束朱氏父子,坐丹陽驛門,啟囊緘得錢二百五千緡,黃金五十兩,白金五十兩,珠八千粒,衣帛有差,歸之束。又得錢五十緡,黃金五兩,白金五十兩,珠千粒,歸之朱。二氏盛具酒食以謝,政不答而去。政居軍中凡五年,悉心金谷,遇有功,輒驗格,言諸上官,上官以其致力匡救,移文薦之,授某官。 父季實,從父蟾心,前至元俱奉詔入覲,季實授行宣政院都事;蟾心授翰林直學士,有文集傳於家雲。 ◇小鴉傳 小鴉者,錢唐人,姓張氏,名訥,字近仁。其父某鄉校君,性鯁直,面折人過無忌憚,人呼為老鴉舌。訥性如其父,人又呼為小鴉。游吳,出長紙書一通,斧鉞黃葉蔡,偽王張氏欲官于弘文,竟拂衣去。 大明天子遣使浙河招異等材,訥在選中,凡二十五人,至京師見天子於謹身殿,各實封獻所言,訥笑曰:「汝輩封櫝,上氏為爛紙語,不若訥櫝在尺喙中竟,取決於天威咫尺下,從則留,不則還山也。」他言者出,訥獨後留,上問留故,訥答曰:「請與主詳言。」首言太廟,次千步廊城、丁勞死事。上首肯之,放役丁生還者若干人授官斷事。張氏偽官沈善、夏昱除官憲府,訥聞,即走奉天門下,白上曰:「沈、夏亡國俘,而置之風憲,非惟辱法臣,辱朝廷甚矣!」上韙其論,即黜退連百餘人。銓吏嫉之,調訥山東縣令,上呼銓者罵曰:「汝輩雞狗,忌訥在吾側耶!」複改授禦史。後以言中傷台長,請歸天目山,上弗從,令轉諫議官雲。 ◇雪篷子傳 雪篷子葉氏,名以清,字子澂,雪篷其自號也。其先京口衣冠之胄,宋末大父懋地華亭,父遂家焉。篷貧而尚氣節,有古義俠風。德清尉劉昶者,聞其義聲,訴以三喪不舉,篷貸錢五千緡資之。監黟縣伯顏調兵昱領,顏行囑妻子曰:「我死,母且老,當往依華亭葉子澂。」顏果死。一夕,篷夢顏曰:「老幼難中,請以為托。」越二日,其妻、子果奉母來歸,篷老其母若己母,幼其子若己子。 淮兵入蘇,守淞苗帥禁遁,苗帥史宋炳以鄭煥尹郡。鄭欲火巨室党苗者,篷素與鄭交,白以大義而免,持金帛詣篷謝者旁午,悉拒不取。鄭辟篷尹華亭,紿以父病辭。及鄭以賂敗,逮辜者六十餘人,篷獨免。初,鄭獲苗遺米,與篷一大舟,不受,轉以賑乏絕,無鬥升及己。時避地依篷者,若建德尹楊瑀、平江尹貢師泰、建德道守毛景賢,篷待之如平時;男女逾室家期者,為擇配。瑀卒,囊無一錢,篷殯葬如禮。同門友胡方,養屙同郡謝氏館,方無後歸,篷具藥粥,逾月弗救,具棺槨,會親友,籍方遺物咸歸其弟妹。關西趙友道逆旅來歸,篷解衣推食閱四載,病期月,饋藥弗怠。浙省員外王國賢,以囊橐留篷所,國賢死,篷以完封歸其妻、子。凡此,皆近古豪俠之為也。淮南左丞史父辟篷諮議,不起。江浙辯章王公以省檄辟幕府,亦不起應。南京天使訪賢人至淞,首聘其人,終於不應。事母極孝,母亡,哀毀骨立。晚年構草堂蕭之津,躬耕在公田,墾老圃以自食其力,不入城府者若干,人當路重臣、識與不識,皆慕之如古人雲。 鐵史曰:「漢袁絲折安陵富人之言曰,天下緩急所望者,獨季心、劇孟耳。至嫚罵安陵曰,陽從車騎來,一旦緩急不可恃。籲!義使之系於天下者如此,太史氏《俠傳》所由作也。淞之大姓民武斷其裡者,主之後之靡耳,烏有緩急所恃如心、孟者乎!若篷者,亦淞之人,負氣俠而亦庶乎心、孟之流乎!故予特傳之。」 ◇陶氏三節傳 三節者,天臺陶明元氏之子婦王氏淑盂,女宗媛、季女宗婉也。淑從夫宗儒爵,封宜人。吳元丁未秋,兵入台,淑屬子于傅姆曰:「汝以歸其父,吾誓不兵辱。」即赴井死,年二十八。宗媛適裡中杜思絅,思絅中流矢卒,時姑喪在淺土,夫又未克葬,忍死護兩棺。為遊軍所執,媛不受迫辱,兵加刃脅之,大罵曰:「吾若畏殺,吾已去久矣,請速殺吾。」遂遇害,年四十。宗婉適裡中周本,歸未一月,兵至,持一婢走池滸阽溺,一卒突至,引其裾曰:「妻我,免死。」念無以自脫,指其婢曰:「可先妾之。」俟卒擁婢不為備,婉即投池死,年二十二。 鐵史曰:「方氏據沿海郡十年所,陽浮受明命,陰禁民毋送任。台陷日,忿兵肆戩大姓女婦,辱而驅之若狗豕。三節乃獨聚于陶氏一門,貞白一志,從容白刃之下,丈夫士有不能焉。吾聞明元氏嘗官有元閩檢校,衣冠奕世,以忠孝廉直為家行;配之賢又出宗室女趙氏也,宜其教漸于窈窕諸淑者若此。餘傳之,使來東國之風者得之,足以光彤簡雲。」 ◇玉海生小傳 玉海生,錢唐人,名,字仲晉,姓張氏。自幼穎拔,日夜能記誦書數千言,六歲善屬對,十歲口占五字詩,二十能文。藩府才其人,欲以刀筆史起之幕下,生笑曰:「餘豈刻木輩哉!」賦詩絕之。不遠數百里造請碩師,益通經洽史,博及古今異書閟案於耳物,恥一不知。其父東魯君私自慶曰:「是子不以功顯,當以藝文命世,度越吾先玉海公也。」人遂以玉海生目之。吾所著詩文,有《唐宋大雅集》、《三史綱目》、《史論》,不輕出。於代之章句傳積以成帙,必上鐵史楊維楨氏。鐵史讀其文,輒奇之曰:「真玉海龍駒也!」為傳其人于高才生列。 鐵史曰:「余嘗怪梁朱異,一時恩幸小流耳,而以玉海千尋,欺於明山賓之表薦,侯景反,乃以誅異為名,玉海之窺映不測者乃爾耶!玉海之名世者,顧得于陸脩靜所指之異人,異人張融氏也。融仕宋,不過參軍,無大措注。而玉海所著,至今與然宮室藏爭珍。嘻!融吾不得而及見,見其子姓如於喪亂之代。文墨議,不以時否而少輟,異時高文大冊尚有光吾鐵史氏者。余老未朽,尚及汝海之玉,如呂佐璜八百之誠不足當價也。」 鐵史者,有元李黼榜賜第二甲進士出身、會稽楊維楨。在雲間草玄閣著並書。 ◇跋 ◇跋《君山吹笛圖》 華亭沈生瑞嘗從余遊,得畫法于大癡道人。此幅蓋為予作。《君山吹笛圖》,木石幽潤,山水清遠,人物器具點綴於豪未者,纖妍可喜。瑞年未三十,而運筆如此,加之歲月,其則不在一峰丘壑者幾希矣!抑餘有感於是者,予往年與大癡道人扁舟東西泖間,或乘興涉海底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鐵笛,令餘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風作水橫、舟楫揮舞、魚嚨悲嘯也。道人已先去,餘猶隨風塵。澒洞中便若此竟,與世相隔,今將盡棄人間事,追遊洞庭。儻老人歌紫藟,如道人者出笛懷里間,吾取其與明猗相樂者,引滿數杯,據床三弄,遂與紫藟者終隱十二峰,瑞能從之否?至正己亥秋八月中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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