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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慶祥神道碑


  恒州刺史馬君神道碑

  死生之際大矣,可以死,可以無死。一失其當,不以之傷勇,則以之害仁。然自召忽、管仲折衷于聖人之手,斯不必置論。至於忠臣之于國,義士之于知己,均為一死,而中有大不相侔者,蓋不可不辨也。嘗謂意氣感激,眾人之所同;夭壽不二,君子之所獨。今夫傳記所載,猝然就一死以取千載名者多矣,及就其平素考之,果嘗以千載自望乎?夫惟志士仁人,知所以自守也。不汨於義利之辨,不乖於去就之理。端本既立,確乎不拔,靜以養勇,剛以作強。其視橫逆之來,曾虛舟飄瓦之不若;控摶之變,如寒暑旦暮之有常。心為權衡,自量輕重,知有太山之義,而不知有鴻毛之生。結纓之禮不至,無取於海之伏劍;漆身之志既篤,不屑於督亢之獻圖。孰先孰後,必有能次第之者。《語》有之:「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信斯言也。匹夫為諒,自經於溝瀆,其可與求仁而得仁者一概論乎?

  君諱慶祥,字瑞甯,姓馬氏,以小字習裡吉斯行。出於花門貴種。宣政之季,與種人居臨洮之狄道,蓋已莫知所從來矣。金兵略地陝右,盡室遷遼東,因家焉。太宗嘗出獵,恍惚間見金人挾日而行,心悸不定,莫敢仰視,因罷獵而還,敕以所見者物色訪求。或言上所見,殆佛陀變現,而遼東無塔廟,尊像不可得,唯回鶻人梵唄之所有之。因取畫像進之,真與上所見者合,上歡喜讚歎,為作福田以應之。凡種人之在臧獲者,貰為平民,賜錢幣縱遣之。君之祖諱迭木兒越哥,父把騷馬也裡黜,又遷靜州之天山。天山占籍,今四世矣。此地近接邊堡,互市所在,於殖產為易。君家勤儉自力,耕墾畜牧,所入遂為富人。君之父生三子,其二早卒,獨君資稟聰悟,氣量宏博,儕輩無出其右。年未二十,已能通六國語,並與其字書識之。

  泰和中,試補尚書省譯史。使者報聘麗、夏,君率在行中。大安初,衛紹王始通問大朝,國信使副倚君往復傳報。皇帝賞君談吐辨揵,欲留不遣,君百計自解,竟獲覆命。其年,乙裡只持譯書,多所征索,君白于有司,諸所征物皆畫一供進。自以身在名取之目,匿而不言。乙裡只見衛王,自陳所以名取君者。王召問,君面奏不願行之意,辭情懇到,王為感動,連賜之酒,出內帑重幣,並所酌金鐘賞之。宣宗遷汴梁,乙裡只再至,複斥名索君。朝廷幸和事可成,諭以敦遣之日,君以死自誓,行議遂寢。於是,君相以腹心倚君,頻歲遷擢,乃自常調中特恩授開封府判官,進官昭武大將軍。內城之役,奏充應辦使。城成,以勞遷鳳翔府路都總管判官。

  元光二年秋,大兵有深入之耗,行台檄君與治中胥某分道清野,去城不三四裡,猝為遊騎所馳,君與其子三達俱為所執。兵人欲降君,擁迫而行,言語相往復,竟不屈而死,得年四十有六,實十一月之二十二日也。三達以是夜亡還,主帥惡于坐視而不能救也,出騎兵千人,輿屍而歸。三軍之士為之慟哭,官吏士庶旦夕臨者三日,葬之。尋具君死節驛奏之,詔贈恒州刺史、輔國上將軍,立像褒忠廟,歲時致祭,且征一子入侍,皆異恩也。

  君娶馬氏。子男三人:長即三達,次鐸剌,次福海。女一人,適楊氏。君嚴於教子,動有成法,必使知遠大者,三子亦能自樹立,有君之風。女弟適安氏。甥天合,父沒後,躬自教督,逾於所生。習諸國語,洎字書授之,為它日起家之地。其後馬氏宅相,果有成之者。

  己酉秋九月晦,三達涕泗再拜,以君墓銘見請。予謂南渡以來,死節之士皆耳目所接見,恒州之事,固已飽聞而饜道之矣。蓋君平生時,每謂所親言:「君父之恩大矣!在狄道,則捕為生口而全活之。在遼東,則衣食之,衣食之矣又縱遣之。在大興,則開仕進之路而官使之,官使之矣危急之際,又以腹心倚之。顧以盡此身以答萬分耳。」是則忠義奮發,不謂之素定於胸中可乎?是可銘也,乃為論次之。君尚多可稱弗著,著所以與享於褒忠者。銘曰:

  墓木柏松,碑石蛟蛇。
  君得所以歸,而行路齎嗟。
  莫嗇者才,賦君則多。
  沉潛而剛,悃幅而無華。
  曾是象胥,孰從漸摩?
  主恩岱崧,我乃負荷。
  何以矢之,之死靡它。
  參乎吾前,不磷於磨。
  甯以四方之強,偕妾婦而弇婀。
  河源九天,放為頹波。
  砥柱中流,終古不頗。
  彼美人兮,何直去裔而即華。
  匪我前知,神理不遐。
  漠貂七葉,其必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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