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慎 > 廿一史彈詞注 | 上頁 下頁
附:廿一史彈詞舊序


  世傳用修戍滇南,常傅胡粉、支發為兩角髻,行歌市中。余竊疑之,謂賢達何放廢如是?及得用修廿一史彈詞,喟然歎曰:用修行吟自廢,豈無意歟!夫世之刪史者,不過節約其文與事,備勸戒、便觀覽而已;用修不然,先之以聲歌,繼之以序說,雜以裡語街談,檃括參差,自然成韻,似正似諧,似俗似雅,似近似遠,其意豈徒以自曠已哉!蓋痛古今之須臾,悲興亡之倏忽,而橫目之民悠悠以難悟也,故為曼聲以送之,使言者足以感、聞者易以思。殆懷屈子沉湘之志,而複能自脫于莊列達生之旨,不失真正,而亦不傷其生者乎!

  夫用修以元輔子,擢制策首,其一時寵遇,豈不盛哉?及一朝遣戍,終老南裔,無望賜還,彼聰明才悟,殆有過人者也。見夫菀枯華落,陵穀變遷,轉眼無定,不以此一死生齊物化,而徒怨歎感憤,以懟君父,而夭其生,則似愚矣。故托往事藏來者短詠長歌,傀儡千古,披髮行吟,以自全而不以為恥。

  嗟夫,世何常語,亦何常談,言解紛利在微中!世有奸雄,懷禍亂而不悔,如焚原烈澤,不可向邇;一旦庸夫孺子巷陌之謠,片言入耳,向日兇焰,輒煙銷灰冷,不待黃泉而氣息已盡。何哉?誠有以動其心也。

  凡人暗於自見,未有不明於見人,今觀用修所述累累萬餘言,上自鴻龐,下迄勝國,其間皇帝王伯,忠孝賢聖之驅馳,亂臣賊子之縱橫,戎狄盜賊之生滅,靡不兼總條貫。其詞可竹可絲,可語可笑,至於重複悲慨,淒其斷絕,令人一而歎再而悔,如雍門之哦,一市人皆泣;如越石之嘯,羗胡皆涕泗沾衣,投戈北去,而不自知其哀痛之何從也。是真所謂情深於騷,而用廣於騷者歟!

  時初夏,余方晝臥北窗下,聽黃鸝歌金縷,忽忽睡去,夢身至堯禹所,左右臂化為皋夔共驩,轉屬遷換,下至莽操懿溫,尿溺轉化,與同作賊,旋複剖心出視,變為禰衡諸烈士。又變作庭前舞馬,殿下孫供奉,興兵仗劍,撾鼓掀衣,殺賊罵賊,城郭山川罔不遍歷,侯王將相東討西征,屠戮誅夷,生死死生,不可勝數。旋及爪發毛毫,反復變化,覺帝王聖賢所為甚苦,欲旦暮解脫,不可即得。又覺莽操懿溫,亦無樂境,刀鋸焚炙,無有苦惱。俯視北邙高墳卑塚,白骨枯骸,皆身受享所過,不復悲憶。輒複歌曰:

  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遍地愁。

  忽然驚寤,則兒子鼎持此詩話歌且讀於旁也。推枕而起,黃鸝在樹,花影當庭,拭眼悲悔,謂聲塵不淨,耳受乃為身受,夢作即同真作,因歎黃粱一夢,果不欺人,鼠肝蟲臂,俱為蝶化。慨然有赤松安期之想。

  噫,人生若朝露將晞,古今三百二十七萬八千餘年,亦剎那間事,但聖賢豪傑于夢中得好光景耳。若漢唐宋來亂臣賊子、朋黨交傾,正如迷人夢入惡境,顛倒呻吟,不能自醒。

  昔用修既放,一時諸臣多貴盛者,爾時君臣相得,不啻魚水,然其賢者既憂讒畏譏,不肖旋被褫斥,甚而槁街為戮,名在丹書,淒涼千載,悲夫賢愚共盡,黃土悠悠。以視用修傅粉悲歌、漁樵唱和,猶贏得一場清夢也!

  時天啟癸亥九日,古吳宋鳳翔羽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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