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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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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趙貞女》、《王魁》二種實首之,故劉後村有「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之句。或雲:「宣和間已濫觴,其盛行則自南渡,號曰『永嘉雜劇』,又曰『鶻伶聲嗽』」。其曲,則宋人詞而益以裡巷歌謠,不協宮調,故士夫罕有留意者。元初,北方雜劇流入南徼,一時靡然向風,宋詞遂絕,〈此亦樂也,故感召甚捷。〉而南戲亦衰。順帝朝,忽又親南而疏北,作者蝟興,語多鄙下,不若北之有名人題詠也。永嘉高經歷明,避亂四明之櫟社,惜伯喈之被謗,乃作《琵琶記》雪之,用清麗之詞,一洗作者之陋,於是村坊小伎,進與古法部相參,卓乎不可及已。相傳則誠坐臥一小樓,三年而後成;其足按拍處,板皆為穿;嘗夜坐自歌,二燭忽合而為一,交輝久之乃解。好事者以其妙感鬼神,為創瑞光樓旌之。我高皇帝即位,聞其名,使使征之,則誠佯狂不出,高皇不復強。亡何,卒。時有以《琵琶記》進呈者,高皇笑曰:「五經、四書,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記》,如山珍、海錯,貴富家不可無。」既而曰:「惜哉,以宮錦而制鞋也!」由是日令優人進演。尋患其不可入弦索,命教坊奉鑾史忠計之。色長劉杲者,遂撰腔以獻,南曲北調,可於箏琶被之;然終柔緩散戾,不若北之鏗鏘入耳也。 今南九宮不知出於何人,意亦國初教坊人所為,最為無稽可笑。夫古之樂府,皆協宮調;唐之律詩、絕句,悉可弦詠,如「渭城朝雨」演為三疊是也。至唐末,患其間有虛聲難尋,遂實之以字,號長短句,如李太白《憶秦娥》、《清平樂》,白樂天《長相思》,已開其端矣;五代轉繁,考之《樽前》〈今《樽前集》最難得,余曾見一宋鈔本,聞為陸其清所收。〉、《花間》諸集可見;逮宋,則又引而伸之,至一腔數十百字,而古意頗微。徽宗朝,周、柳諸子,以此貫彼,號曰「側犯」、「二犯」、「三犯」、「四犯」,轉輾波蕩,非複唐人之舊。晚宋,而時文、叫吼,盡入宮調,益為可厭。「永嘉雜劇」興,則又即村坊小曲而為之,本無宮調,亦罕節奏,徒取其畸農、市女順口可歌而已,諺所謂「隨心令」者,即其技歟?間有一二協音律,終不可以例其餘,烏有所謂九宮?必欲窮其宮調,則當自唐、宋詞中別出十二律、二十一調,方合古意。是九宮者,亦烏足以盡之?多見其無知妄作也。 今之北曲,蓋遼、金北鄙殺伐之音,壯偉很戾,武夫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為民間之日用。宋詞既不可被弦管,南人亦遂尚此,上下風靡,淺俗可嗤。然其間九宮、二十一調,猶唐、宋之遺也,特其止於三聲,而四聲亡滅耳。至南曲,又出北曲下一等,彼以宮調限之,吾不知其何取也。或以則誠「也不尋宮數調」之句為不知律,非也,此正見高公之識。夫南曲本市里之談,即如今吳下《山歌》、北方《山坡羊》,何處求取宮調?必欲宮調,則當取宋之《絕妙詞選》,逐一按出宮商,乃是高見。彼既不能,盍亦姑安于淺近。大家胡說可也,奚必南九宮為? 南曲回無宮調,然曲之次第,須用聲相鄰以為一套,其間亦自有類輩,不可亂也,如《黃鶯兒》則繼之以《簇禦林》,《畫眉序》則繼之以《滴溜子》之類,自有一定之序,作者觀于舊曲而遵之可也。 南之不如北有宮調,固也;然南有高處,四聲是也。北雖合律,而止於三聲,非複中原先代之正,周德清區區詳訂,不過胡人傳譜,乃曰「中原音韻」,夏蟲、井蛙之見耳! 胡部自來高於漢音。在唐,龜茲樂譜已出開元梨園之上。今日北曲,宜其高於南曲。 有人酷信北曲,至以伎女南歌為犯禁,愚哉是子!北曲豈誠唐、宋名家之遺?不過出於邊鄙裔夷之偽造耳。夷、狄之音可唱,中國村坊之音獨不可唱?原其意,欲強與知音之列,而不探其本,故大言以欺人也。 中原自金、元二虜猾亂之後,胡曲盛行,今惟琴譜僅存古曲。餘若琵琶、箏、笛、阮鹹、響之屬,其曲但有《迎仙客》、《朝天子》之類,無一器能存其舊者。至於喇叭、嗩呐之流,並其器皆金、元遺物矣。樂之不講至是哉! 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節而唱南曲者,字雖不應,頗相諧和,殊為可聽,亦吳俗敏妙之事。或者非之,以為妄作,請問《點絳唇》、《新水令》,是何聖人著作? 今唱家稱「弋陽腔」〈「弋陽」即出於「海鹽」,乃譚總制攜海鹽子弟以歸,變其鄉俗耳。見湯若士文集。〉,則出於江西,兩京、湖南、閩、廣用之;稱「余姚腔」者,出於會稽,常、潤、池、太、揚、徐用之;稱「海鹽腔」者,嘉、湖、溫、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吳中,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舊聲而加以泛豔〈「加以泛豔」四字,好,乃覺昆腔正饒古意。〉者也。今宿倡曰「嘌」,宜用此字。隋、唐正雅樂,詔取吳人充弟子習之,則知吳之善謳,其來久矣。 詞調兩半篇乃合一闕,今南曲健便,多用前半篇,故曰一隻,猶物之雙者,止其一半,不全舉也。如《梁州序》,四字起乃上篇也,第三只七字起是後半篇,雖曰四隻,實為兩闕。如《八聲甘州》亦然,故頭只四字,次只七字起也。南九宮全不解此意,兩隻不同處,便下「過篇」二字,或妄加一「麼」字,可鄙。「么」字,非「麼」字也。大抵古人作事不苟,唱前篇了,恐人不知,聯牽唱去,故加一「空」字別之。「么」乃「空」字之省文,如今點書,「E」乃「非」字之省,「又」乃更書一字之省。《漢書》「元二之民」,本「元元」也,後世不知,誤作「元二之民」,亦是此類。 南易制,罕妙曲;北難制,乃有佳者。何也?宋時,名家未肯留心;入元又尚北,如馬、貫、王、白、虞、宋諸公,皆北詞手;國朝雖尚南,而學者方陋,是以南不逮北。然南戲要是國初得體。南曲固是末技,然作者未易臻其妙。《琵琶》尚矣,其次則《玩江樓》、《江流兒》、《鶯燕爭春》、《荊釵》、《拜月》數種,稍有可觀,其餘皆俚俗語也;然有一高處:句句是本色語,無今人時文氣。 以時文為南曲,元末、國初未有也,其弊起於《香囊記》。《香囊》乃宜興老生員邵文明作,習《詩經》,專學杜詩,遂以二書語句勻入曲中,賓白亦是文語,又好用故事作對子,最為害事。夫曲本取于感發人心,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乃為得體;經、子之談,以之為詩且不可,況此等耶?直以才情欠少,未免輳補成篇。吾意:與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曉也? 《香囊》如教坊雷大使舞,終非本色,然有一二套可取者,以其人博記,又得錢西清、杭道卿諸子幫貼,未至瀾倒。至於效顰《香囊》而作者,一味孜孜汲汲,無一句非前場語,無一處無故事,無複毛髮宋、元之舊〈恐謂梁伯龍,非詆湯若士。〉。三吳俗子,以為文雅,翕然以教其奴婢,遂至盛行。南戲之厄,莫甚於今。 填詞如作唐詩,文既不可俗,又不可不自有一種妙處,要在人領解妙悟,未可言傳。名士中有作者,為予誦之,予曰:「齊、梁長短句詩〈齊、梁詩有雜言,唐末曲子乃名長短句,此誤始於元人。〉,非曲子何也?」其詞麗而晦。 或言:「《琵琶記》高處在《慶壽》、《成婚》、《彈琴》、《賞月》諸大套。」此猶有規模可尋。惟《食糠》、《嘗藥》、《築墳》、《寫真》諸作,從人心流出,嚴滄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最不可到。如《十八答》,句句是常言俗語,扭作曲子,點鐵成金,信是妙手。 本朝北曲,推周憲王、穀子敬、劉東生,近有王檢討、康狀元,余如史癡翁、陳大聲輩,皆可觀。惟南曲絕少名家。枝山先生頗留意于此,其《新機錦》亦冠絕一時,流麗處不如則誠,而森整過之,殆勁敵也。 最喜用事當家,最忌用事重遝及不著題。枝山《燕曲》雲:「蘇小道:『伊不管流年,把春色銜將去了,卻飛入昭陽姓趙。』」兩事相聯,殊不覺其重複,此豈尋常所及?末「趙」字,非靈丹在握,未易鎔液。予竊愛而效之,《宮詞》雲:「羅浮少個人兒趙」,恨不及也。 晚唐、五代,填詞最高,宋人不及。何也?詞須淺近。晚唐詩文最淺,鄰於詞調,故臻上品;宋人開口便學杜詩,格高氣粗,出語便自生硬,終是不合格,其間若淮海、耆卿、叔原輩,一二語入唐者有之,通篇則無有。元人學唐詩,亦淺近婉媚,去詞不甚遠,故曲子絕妙。《四朝元》、《祝英台》之在《琵琶》者,唐人語也;使杜子撰一句曲,不可用,況用其語乎? 散套中佳者尤少,如「燕翅南飛」此一套相傳為鐵布政作、「為人莫作」、「弓弓鳳鞋」之類,俗而可厭。惟「窺青眼」、「簫聲喚起」、「群芳綻錦」四五套可觀,然大歇占尾,用事重遝,亦太滯。 凡唱,最忌鄉音。吳人不辨清、親、侵三韻,松江支、朱、知,金陵街、該,生、僧,揚州百、卜,常州卓、作,中、宗,皆先正之而後唱可也。 曲有本平韻者亦可作入韻,《高陽臺》、《黃鶯兒》、《畫眉序》、《蝦蟆序》之類是也,有本入韻不可作平者,《四邊靜》是也;其他平韻不可作入者甚多。 今曲用宋調者,《尾犯序》、《滿庭芳》、《滿江紅》、《鷓鴣天》、《謁金門》、《風入松》、《蔔算子》、《一剪梅》、《駕新郎》、《高陽臺》、《憶秦娥》,余皆與古人異矣。 凡曲引子,皆自有腔,今世失其傳授,往往作一腔直唱,非也。若《晝錦堂》與《好事近》,引子同,何以為清、濁,高、下?然不復可考,惜哉! 聽北曲使人神氣鷹揚,毛髮灑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於鼓怒也,所謂「其聲嚼殺以立怨」是已;南曲則紆徐錦,流麗婉轉,使人飄飄然喪其所守而不自覺,信南方之柔媚也,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是已。夫二音鄙俚之極,尚足感人如此,不知正音之感人何如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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