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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人與神蟒(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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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警廳長既起了這種念頭,便去小段跟前請示應如何辦理。小段當日以為將白喇嘛拘禁起來,自然會有人出來關說的。那時略略示出想得那房子的意思,白喇嘛為急圖脫離牢獄之苦,必情願將那所空廢無用的房子來贖罪,豈不是輕輕地就弄到手了嗎?想不到白喇嘛住在監牢裡,就和住在天堂裡一樣,每日安然說法,並不托人前來關說。小段的智謀也就窮於對付了。見警廳長忽來請示,便說道:「聽憑你去辦吧,那房子就給他幾千兩銀子的房價倒也使得,他依了才開釋他。」 警廳長回廳,提出白喇嘛說道:「本廳調查你那房子,雖是班禪喇嘛的,然已在你手裡管業有幾年了,班禪本人沒出頭控告你。於今本廳給你三千兩銀子的房價,你立刻將房契執照交出來。你能遵辦,即日便可以開釋你回去。」 白喇嘛道:「遵辦,貧僧願立刻將房契執照呈交,只是三千兩房價不要。」 廳長道:「接收你的房產,當然應給你的房價,本廳就派人跟你去取房契執照來。」 白喇嘛也不說什麼,即隨著警廳派的人到雍和宮取了房契執照等管業的證據,回廳交給那廳長。那廳長定要他收下三千兩銀子支條,他只得收下,當即全數捐給慈善團體,自己分文不要。 小段花三千兩銀子強買了那所房子,藏鏹掘著了沒有,外人不得而知。但知他本人確不曾搬進那房子裡住過一時半刻,只能算是花三千兩銀子,買了一京城的駡名罷了,於他本人的好處,實在是絲毫沒有。 以上所記白喇嘛的歷史已經終了。 那第二樁廈門的大蟒,也就是三年前的事實。那時占駐廈門的,是甲子年江浙戰爭中最努力的臧致平,他部下有一個姓劉的團長,帶了一團兵士駐紮在一座很高大的山下。 劉團長是山東人,和張毅是親戚,年紀四十來歲,生得儀錶魁梧,性情倜儻。平日最喜歡飲酒唱戲,唱得一口好皮黃,並拉得一手好二胡。二胡以外的種種樂器,也都能使用得來,隨身帶著行走的樂器,比一個吹鼓手還齊全。 聖人說過的「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劉團長既這麼喜音樂,部下的官佐,自然也多會吹彈歌唱。只要不是軍情緊急的時候,每日總有幾點鐘是他拉弦唱戲的時間。一班官佐都聚作一處拉弦唱戲,那些兵士難道肯各自去下操場嗎?不待說大家趁這時候去營盤外邊玩耍。 這日正是初秋天氣,下午三點鐘的時分,許多兵士在高山底下玩耍,忽發現半山中有一段黑白相間的東西,在那裡慢慢地移動。大家覺得奇怪,各自帶了快槍,裝好了子彈,走近那東西看時,不由得一齊驚得倒退。原來那東西不是禽鳥,也不是走獸,乃是一條粗壯無比的大蟒蛇,遍體黑白相間的花鱗甲,長有十多丈,粗也有十多圍,緩緩地向前移動,好像是病了沒有氣力的樣子。 那些兵士驚退了會兒,畢竟仗著人多手中又有利器,不甘心讓這麼粗壯的蛇跑掉。並且大家見這蛇移動很吃力,逆料沒有了不得的兇惡,遂商議如何將這蛇捉住,請團長去發落。人多計多,當下就有一個很聰明的兵士,相度這山的形勢,向眾兄弟獻計道:「我有個方法,能將這蛇穩穩地捉住,使它不能傷人。」 眾兵士喜問計將安出,這兵士道:「我們營裡有的是裝米的麻布口袋,趕快去取百十個來,拆來袋底一個連接一個地縫著,接到幾十個就夠長了。這頭用竹片撐開袋口,裝在那邊山缺口裡,把人在這邊將蛇趕過去,兩旁也把人堵了,務必趕它竄進袋口。只要它進了袋,就不能出來了。」 兵士聽了同聲讚美這計策極好,於是大家忙著拆袋縫袋。人多容易成功,頃刻就連接了幾十個,只最後一個的袋底不拆開,縫成一個長數十丈的麻布口袋。如法裝置停當了,三方面圍著這蛇一威嚇,果然一點兒不費事就趕進布袋裡面去了。 蛇既進了袋,誰也不怕它咬傷了,大家擁上前搶住袋口,兩頭結起來。這蛇在袋中就和死了的一樣,毫不動彈,聽憑眾兵士搬弄。眾兵士七手八腳地一面扛抬下山,一面打發人去給劉團長送信。劉團長正唱戲唱得興會淋漓,得了這個奇異的報告,即率領眾官佐走出來看。旋走心裡旋計算道:「難得有一條這麼大的蟒蛇,剝了這張蛇皮下來,足夠我一輩子蒙三弦、二胡的用了,還可以送給幾個同事的和朋友。」 這般思量著已出了團部,遠遠地就看見二三百名兵士,簇擁著來了,人人都欣喜若狂的樣子,直扛到劉團長面前放下。 劉團長對著立在身旁的馬弁說道:「你去將麻袋拉開來,看這蛇究有多長?」 這馬弁還沒回答,猛然打了一個寒噤,即翻開兩眼厲聲喝道:「劉某,你真是個罪該萬死的東西!我好好地從這山裡經過,與你們有甚相干,你為何縱容部下對我橫施侮辱?」 劉團長吃了一驚,聽說話的聲調,完全不是這馬弁,一時怔住了,不好怎生回說。 馬弁接著又說道:「你不知道我是誰麼?我就是這布袋裡的大蟒,他們兵士侮辱我倒也罷了,你身為團長,不應存心要剝我的皮蒙三弦、二胡,你果有膽量敢殺我麼?」 劉團長聽到這裡,禁不住毛骨悚然,連忙賠笑說道:「這是我錯了,我因只道是平常的大蛇,胡亂起了這個念頭,於今我已不敢了。」 馬弁道:「我諒你也不敢,你們只要一動念頭殺我,哈哈,只怕你們的手還不曾動,這周圍數十里遠近,轉眼已變成汪洋大海了呢!」 劉團長強自鎮定著問道:「你既有這麼大的神通,卻為什麼被我的部下裝進了這布袋咧?」 馬弁道:「你以為是你的部下能裝我進布袋麼?你太糊塗,便是一條几尺長的蛇,要裝進布袋,也沒有這般容易,是我自己要來會你,有意使他們兵士看見,借他們的手送我來的。」 劉團長道:「你有什麼事要來會我呢?」 馬弁道:「我有一件事得求你幫忙,在你並不費事,我卻受你的益處不小。」 劉團長道:「只要是我力量所能辦到的,無不幫忙,便是費事也說不得。」 馬弁很歡喜地說道:「我今日奉了我師傅的差遣,出來尋藥。歸途中因貪懷,喝醉了酒,遲誤了銷差的時刻,不敢回去了。求你吩咐書記官,即刻做一道疏文,用黃紙寫了燒化。疏文上只說有一條大蟒走這山裡經過,被部下的兵士看見了,糾集數百名兵士,擎槍實彈將大蟒圍困。大蟒始終馴順,未嘗傷害一兵。數百兵士將大蟒擒住,從午至酉,玩弄了四個時辰,被團長知道了才放走。是這般寫了,蓋上你劉團長的圖章,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 劉團長道:「這是極容易的事。」 說時望著同在旁邊看的書記官道:「你聽得麼,快去照著這意思做一道疏文吧。」 書記官應是去了。馬弁道:「做好了拿來念給我聽聽。」 劉團長道:「那是自然得念給你聽的,你師傅是誰,怎的這麼嚴厲?」 馬弁道:「我師傅的戒律極嚴了,我師兄弟原有七個,我排行第四,大哥、二哥、五弟,都因犯戒被師傅殺死了,我今日因醉酒誤了銷差的時刻,雖未必就殺死我,然重責是免不了的。有了你這道疏文,我便好推託了。」 劉團長道:「你住在哪裡,此去還有多遠呢?」 馬弁道:「我和師傅都住在福州鼓山裡,已有二千多年了。」 劉團長道:「你既有了二千多年的道行,過去未來的事都能知道麼?」 馬弁道:「有知道、有不知道。」 劉團長道:「我想拿時事問你,你能說給我聽麼?」 馬弁道:「看你要問些什麼,可說的就說。」 劉團長道:「我們臧司令,在廈門還有多少時候可以駐紮下去呢?」 馬弁搖搖頭道:「快了,快了。」 劉團長道:「你知道張毅師長的前程怎麼樣?」 馬弁道:「他倒還好,你不用多問吧,總而言之,好殺的人,絕沒有好下場;仁愛的人,斷不至受惡報應。拿這個去看旁人、看自己,都是不會有差錯的。」 說話時分,書記官已將疏文寫好了出來,高聲念給馬弁聽了。馬弁連連點頭道:「寫得好,蓋了圖章麼?」 劉團長道:「團部的章已蓋好了,我再加蓋一顆私章吧。」 馬弁道:「謝謝你,就此燒了吧!」 劉團長道:「我親手收你出袋來好麼?」 馬弁道:「使不得,你在這裡放我出來,我回去仍是不妥,因為我今日實在太喝多了酒,不能騰雲駕霧,飛回鼓山。若還是和剛才一樣地緩緩移動,這一路去又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膽小的人,甚至被我連魂都嚇掉,萬一遇著膽大的將我追打,我苦修苦練了二千多年,休說師傅的戒律嚴,不許我傷生;我自己又豈肯自行毀壞二千多年的道行,與凡夫對打。剛才我對你們說,使這地方周圍數十里變成汪洋大海的話,是因心裡害怕你們真個動手將我殺死,隨口說出來恐嚇你們的。其實你們若真要殺我,我也只好認命,絕不敢有一點兒反抗的舉動。我因反抗你們逞一時的性氣,固不難使你們都死在我一怒之下,不過我有這番舉動,性命終逃不出我師傅的掌握。既是終免不了死,又何苦自己加增多少殺業,害自己永遠沉淪呢?我此刻就非常失悔,方才那句話,雖是一時權宜之計,然口業已經不輕了。此去不過十多里,有一座山裡有個洞可通鼓山,我只好從那洞裡回去,仍請你部下的兄弟們,將我扛抬著去。我再借用你這位馬弁一個時辰,走前指點。我的力量小,受了你的恩,不見得能報答。鼓山的茶很好,水很好,你得閒來遊鼓山,我可以在暗中歡迎你,保護你。我存了這片心,就算是報答你了。」 說著現出依戀不舍的樣子來。劉團長要親自送它進洞去,它再三力辭說不敢當,劉團長只得罷了,隨命兵士將蛇扛起來。 馬弁與劉團長作別了,在前引路,一會兒到了那座山下。馬弁指揮兵士解開袋結,蛇從袋中出來,比箭還快。只聽得一陣風起,蛇已到了半山中,昂起頭來,足有兩三丈高下,對著山下扛抬的兵士,連點了幾點,好像道謝的意思,再看便已低頭鑽進一個洞裡去了。 馬弁在蛇出袋的時候,就一跤跌在地,半晌才清醒,仿佛睡了一覺,將所有的情形問他,都不知道。 〖原載:《紅玫瑰》第2卷37、38期,1926年8月1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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