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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良佐之魔(1)


  近年來因有一部分名人大老崇信佛教的緣故,一班富於投機性質的人,為要迎合名人大老的意旨,也都爭著模仿,手握念珠,口念「阿彌陀佛」。東也設立一個佛教什麼林、什麼所;西也設立一個佛教什麼處、什麼會,蒸蒸日上,月異而歲不同。數年之間,波靡全國,差不多就要把那個死後最走運的孔老二推翻打倒,奪其位置,而代有其底盤了。

  平心論起來,孔老二自稱述而不作,本無所謂孔教。於今姑且認定他所述的,就是孔教,若拿著和佛教比較起來,也實在不成個比較。在下這話,休說略懂佛法的人斷不反對,就是孔老二當時,若得親聞佛法,在下並敢斷定他決不再憲章文武,祖述堯舜了。

  不憲章文武,祖述堯舜,又從哪裡有什麼孔教呢?佛教奪其位置,代有其底盤,本是當然的事,難道能說此刻佛教波靡全國,不是一種好現象嗎?好現象確是好現象,不過為要迎合名人大老的意旨而崇信佛教,或為求眼前福利,而崇信佛教,那麼這種佛教,又反不如非孔教之孔教的切實有用了。只是在下無端發這一段似崇佛非崇佛,似崇孔非崇孔的議論幹什麼呢?只因在下有一個朋友從天津來,對在下敘述了一段因崇信佛教演出來的怪事,那怪事頗有記載的價值。那朋友述完之後,在下提起筆來,打算依著所述的記錄。然在未著筆之先,就發生了以上這些感想,因此不知不覺地,先照著新發生的感想寫了出來。

  於今話已說明了,且借用著舊小說中,閒話少說,書歸正傳的套語開端。傅良佐這個名字,外國人不敢說,凡是近年來肯稍稍留心國事的人,大約沒有不在新聞紙上見過,或聽得人談論過的。在新聞紙上見過,或聽得人談論過傅良佐的人,十個之中,至少也應有七八個。知道傅良佐是段合肥的股肱,安福部的健將。這篇所記因崇信佛而演出來的怪事,就發生于這傅良佐身上。敝友對在下所述的情節當中,或者不免有傳聞失實,及與事實微有出入之處,在下無從考證,姑且照敝友所述的記出來。好在情節類似一篇神怪小說,看官們不妨拿出讀《西遊記》、讀《封神傳》的眼光來讀。究竟有不有這種事實,及與事實完全符合與否,盡可不必措意。

  且說段合肥是個信奉佛教的人,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在做內閣總理的時代,因信奉佛教,以致害得全國的文武百官,凡是想走他這條門道尋個出身的,無不臨時抱起佛腳來。至於他左右親信的人,其奉佛之熱心踴躍,更不須說了。傅良佐朝夕在段合肥左右,也可算是佛教中一個連帶關係的信徒。熱心奉佛的人,其交遊的朋輩,按著聲應氣求的道理,自然也多是佛教中人。傅良佐這是對於佛法,雖是一種含有作用的信奉,然他的朋輩當中,卻有兩個是真能瞭解佛法,真能實心信奉的。

  這兩人一個姓包,一個姓羅,兩人的名字、籍貫,敝友說得不仔細,在下已經忘了,就簡單說是包某、羅某吧。

  包某的年紀只三十多歲,于中國文學,沒了不得的根底,然三教九流的學問,頗能觸類旁通。如醫蔔星相,以及走江湖的人,賴以糊口的種種奇特能為,他研究有得的很多,不過最實心信奉的,只有佛法。與傅良佐來往得極密切,傅良佐也極和他說得來,不論大小的事,稍有疑難的,都得與包某商量。

  羅某年紀有四十多歲了,中國文學比包某淵博,佛法也比包某精深,但不及包某的多才多藝。與傅良佐的交誼,也不及包某親密,因為羅某曾直接在傅良佐手下幹過差事,有上司屬員的關係,所以倒顯得生分了。

  當直皖戰爭的時候,傅良佐被曹老三拿住了。那時報紙上的議論,和一般人的推測,無不說是這一拿去,正如羊入虎口,有去無來。傅良佐的公館在天津,他太太一得到丈夫被擒的消息,只哭得死去活來。娘兒們想不出營救的方法,只得請求平日與丈夫交往密切的朋友,出頭設法。這時傅良佐的朋友在天津的,就只包某一人。傅太太正待到包某家去,報告丈夫被擒的消息,托包某去找人求情說項,忽見家裡下人來報,包先生來了,傅太太自是一迭連聲地說請。

  當傅良佐在家的時候,包某常來,也常和傅太太見面談話。此時包某見了傅太太,即拱手笑道:「恭喜嫂嫂,我特地送好消息來的。」

  傅太太看了包某那種高興的神情,又聽了這般說話,只道自己丈夫已被開釋出來了,不由得也帶著些笑容問道:「是不是清節(傅字清節)已開釋了麼?」

  包某搖頭道:「那倒沒有這麼快的事,不過我得的好消息,也就去開釋不遠了。自昨日清節被擒的消息傳來之後,我打聽得確實了,心裡著實有些替清節擔憂。思來想去,想不出一個可以請托去曹老三跟前說項的人來。想到夜深,越想越替清節著急,後來偶然想起,何不趁夜深人靜的時候,虔誠占一課,看看吉凶如何,再作計較呢?占過了那一課,我就大放寬心了。嫂嫂平日大約也知道我占課是最靈的。這回替清節占一課,不但一點兒危險沒有,並且其中有吉神保佑,就在十日之內,可望開釋出來。清節是最相信我的課的,須托人將我占課,保他十日之內能開釋出來的話,說給他聽,使他好安心,不要著急。不過還有一句最要緊的話,得同時說給他聽,他這回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就是近年信佛的果報,將來開釋出來了,更要一心信念才好。」

  傅太太聽了喜道:「但願包先生這回的課,也和平常一樣靈驗就好了。至於清節信佛,真可以算得是至誠至敬的了。依他本來多久就想在家裡設一個佛堂,我說家裡不乾不淨的,反為褻瀆菩薩。於今只要包先生的課真有靈驗,他得平安歸家,我一定將樓上的客廳打掃清潔,專做佛堂,供奉十方諸佛的像,我從此也一心皈依佛法。」

  包某點頭道:「那是再好沒有的了,只是嫂嫂要知道信佛的目的,在了脫生死,不是求人世的利祿。這婆娑世界,無在不是煩惱,無在不是痛苦。要想了脫生死,唯有一念生西、生天還是不妥,終有重墮輪回的時候。只有一生西方,變得永遠安樂。清節這幾年來,雖是信佛,卻完全走錯路了,我曾勸他力修淨土,他不肯信,這回得開釋回家之後,望嫂嫂也幫著勸他。」

  傅太太因時常跟著傅良佐拜佛念經,包某所說的這些話,都能理會得來,並相信包某所說的不錯,當即花錢賄通看守傅良佐的人,將包某的話,一五一十轉達給傅良佐聽了。傅良佐在俘虜之中,一想到這番是生死的關頭,就不由得五內如焚,飲食都不能下嚥。自聽了轉達包某的話,心裡便登時快樂了。因為他從來相信包某的課,是沒有不靈驗的,遂一心一意地念阿彌陀佛。說也奇怪,果然不到十日,曹老三竟把他放了。傅良佐自這番得死裡逃生,夫妻兩個都認定是年來信佛的好處,真個將樓上的客廳掃除,改設一個莊嚴燦爛的佛堂。

  安福部從戰後失勢,傅良佐就此收起野心,也不打算在政治舞臺上活動了,夫妻兩個,只朝夕在佛堂裡焚香禮拜,謝絕應酬。傅太太虔誠信奉的,是觀音菩薩,專心致志求觀音菩薩,度她夫妻早升西方極樂世界,如此用功,已非一日了。

  包某因自己有事離開了天津,羅某本來過從得不甚親密,常是經過三五個月,才來傅家一次。這回羅某已有半年不到傅家了,一日忽聽得曾到傅家的朋友說,傅太太近來生病,甚是厲害。傅良佐異常著急,每日連照例在佛堂上的功課,都沒心情做了。

  羅某不知道傅太太患的什麼病,這般厲害,不得不到傅家來慰問一番。羅某走到傅家,傅良佐出來接見了。羅某細看傅良佐的臉色,暗淡無光,仿佛接連熬了幾晝夜不曾睡覺的樣子,精神也非常頹喪,好像勉強裝出高興的神氣。羅某閒談了兩句,即問道:「我因聽得某人說,太太近日身體欠安,所以特地前來問候,不知已好了些沒有?」

  傅良佐連連點頭謝道:「承情關切,已好了些了。」

  羅某見傅良佐說話比平日特別來得客氣,好像是隨口答應的,心裡已覺得這種態度奇怪,遂接著問道:「太太究竟患的什麼病,現在服哪個醫生的藥?」

  傅良佐道:「並沒有了不得的大病,從起病到於今,都是服菩薩的藥,這天津哪有靠得住的好醫生,沒得花錢請來,誤我內人的性命。」

  羅某聽得服菩薩的藥,更覺得詫異,問道:「是在神廟裡求來的藥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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