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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貓與奇案(1)


  凡是看過《包公案》《施公案》這類小說的人,大約沒有不記得那兩種書上面,有麻雀告狀、黃狗報冤的故事的。而看了那類荒唐故事的人,除了一部分毫無知識的婦孺,不知用腦力去判別真偽,與一部分迷信因果報應的舊人物,不敢不信,姑存著懷疑的態度而外,絕沒有不斥為絕端荒謬的。甚且有譏當日著那兩種書的人,沒有偵探知識,不能為書中主人翁生色,只好借這些神鬼無稽的情節來欺騙愚人。便是在下當看那類小說的時候,也不免存著這種心理。想不到今日遇見一個安徽合肥縣的人,剛從他家鄉到上海來。偶然談起他家鄉去年臘月所出的一樁奇案,竟能證明這些神鬼無稽的情節,絕對的不荒謬,絕對不是著那類小說的人憑空捏造。不是在下敢存心提倡迷信,在人情鬼蜮,風俗澆漓的今日,有這類動人心魄的故事,發現幾樁出來,也未始不可濟法律之窮,補偵探能力所不逮。古聖先賢以神道設教,也就是這個意思。

  在合肥縣城內做雜貨生意的劉大存,去年臘月十二日,獨自到西鄉五十多里路的地方收賬。共收了五塊大洋,四個雙銀角,一十五枚銅板,做一個手帕包了,打算回縣城裡來。走到半路,忽然內急得很。因大路旁邊不便大解,便走到近處一個小山腳下,蹲下身來大解,將手帕包銜在嘴唇邊,用牙齒咬了。大解剛了,還不曾立起身來,只見一隻大黑貓,很快地走過來,劈面朝劉大存一縱,從劉大存口中一口搶了手帕包,回頭就跑。劉大存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系上褲子,邊追口裡邊做出普通喚貓的聲音。叵耐那貓理也不理,徑銜著往小山下跑,跑得卻不甚快。劉大存是個小本經營的人,如何肯舍了不追呢?並且貓兒從人口中搶著人錢包逃跑的事,也就太稀奇了,尤使劉大存不能不追出一個下落。

  才追了半里多路,見前面樹林中停著一具浮葬的棺木,四周用土磚砌了,上面蓋了瓦,那磚瓦的顏色都還是新的。那貓銜著手帕包,跑到那棺木跟前,停步回頭望瞭望劉大存,即向土磚縫裡鑽進去了。劉大存趕上前看時,只見那鑽進去的磚縫,還不到兩寸寬。暗想我真倒運,這一點兒磚縫,那麼大的貓兒,居然能鑽進去。這孽畜若鑽進旁的所在,或者倒還有法可設,於今偏鑽進這裡面去了。這棺木不知什麼人家浮葬在這裡的,我不能把這家的人找來,怎好擅自動手揭開磚瓦,幹這個犯法的事。快要過年了,認了這晦氣吧!不要再弄出亂子來,後悔不及。做生意的人膽小,心裡這般一想,便情願舍了這幾塊錢不要了,自下山取道歸來。

  約莫走了四五里路,已是午餐時候了。劉大存心想離城還有十多里路,此刻肚中已覺饑餓了,不如在這火鋪裡打了中火再走。遂走進火鋪,要了些菜下飯。剛扶起筷子扒飯進口,猛見那只大黑貓又來了。初見時還只道是火鋪裡養的貓,毛色大小和那貓仿佛。誰知那貓只一縱,跳上了桌,桌上擺了碟鹹板鴨,那貓竟連著碟子一口銜了,跳下地往門外便跑。劉大存這一氣,如何按捺得住,端著手中飯碗就追。追到門外,見那貓就在眼前不遠,憤極了,隨手舉起飯碗砸去,恨不得一下把那貓砸死。可是作怪,這一碗砸去,哪裡是砸在貓身上呢,不偏不倚地一碗正砸在一個辦冬防的隊官頭上,只砸得這隊官頭破血流,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跟隨這隊官的兵士,認作劉大存是行刺隊官的刺客,不由分說蜂擁上前,將劉大存捆綁起來。一面將隊官送到就近的紅十字分會醫治,一面把劉大存押解到合肥縣。

  縣知事聽說捉拿了行刺隊官的刺客,當然即時坐堂審訊。這個縣知事,倒是一個很精明強幹的人,到任以來,極肯為一縣的人謀福利。此時坐堂看了劉大存的面貌神氣,心裡就有些奇怪,覺得這人分明是個很老實的商人,如何能下手行刺官長。及至審訊起來,劉大存依照兩次遇貓的情形說了,並拿出收賬的簿據為證。縣知事聽了,更覺奇怪起來,仔細審訊了幾遍,劉大存前後所供,沒一句不符合,不像是捏造圖抵賴的。只得且將劉大存收押,密派心腹幹員,下鄉暗訪那浮葬的棺木內,是什麼人,死了多久,什麼病死的,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這密探下鄉,很容易地就調查明白了。死的姓陳,年紀三十多歲,也是個做生意的人。夫妻兩個,雖沒有多的產業,然也還勉強能過活。姓陳的老婆年紀比姓陳的小五六歲,平日夫妻感情還好,姓陳的是十一月間才死的。至於什麼病死的,外間卻沒人知道。不過外間並沒人傳說那老婆不規矩的話。有不知時務的人,想討謝媒錢,去向那老婆說合的,都被老婆罵得狗血淋頭出來。

  縣知事得了這種調查報告,心想這姓陳的實在死得可疑。黑貓銜著人的手帕包逃跑,已是可怪了,並且是從人口裡搶下來,而逃跑的結果,又是逃進磚縫裡面去,而那磚縫又不到兩寸寬,豈不是更可怪了嗎?浮葬棺木,土磚多靠著棺木砌的,裡面所有的空隙照例須用沙填滿,哪有容一隻大貓在裡面回旋的餘地?劉大存走了四五里路打中火,那貓居然又跟上來。從來也沒聽人說過,有這麼大膽的貓,敢跳上正在有人吃飯的桌上搶東西吃的,何況連碟子銜著跑呢!這就愈出愈奇了。且劉大存並不是近視眼,何至隊官帶領一小隊兵士走過,會看不明白,舉碗向隊官頭上砸去呢?世間至蠢的人,也沒有拿飯碗行刺的道理。若是那浮葬的棺木內不是有老婆的男子,或是已有五六十歲的男子,沒有可疑之處,也還能說是偶然,或怪劉大存有精神病,卻偏有這麼湊巧。這案子我若不徹底根究,心裡如何能放得下。但是要徹底根究,就得開棺相驗,然而並沒有人告發,只憑這一點荒誕不經的情由,要開人家的棺,也未免近於兒戲。

  縣知事獨自思量了許久。又將劉大存提到簽押房,把自己想開棺相驗,替死者申冤的話說了,問劉大存所遇的,確是沒絲毫虛假麼?劉大存親身經歷了這兩次怪異,心裡已十分相信死者必有冤屈。正想要求縣知事開棺相驗,只因自己是個做小本買賣的人,一則不懂得律例,不知道這種要求可不可以開口;二則膽小怕事,若要求開棺,相驗不出何種冤屈來,自己或不免要受誣告的處分。有這兩個原因,所以不敢要求出來。今見縣知事和自己同心,先說出這話來,便斬釘截鐵地說道:「商民這兩次親身所經歷的,實在太奇特了。商民甘願具結,斷定死者必有冤屈。如果開棺驗不出什麼來,看照法律應該如何懲辦商民,決不後悔。死者若不是有意要商民替他申冤,就是和商民曾有什麼冤孽。要商民申冤,商民固是應該的,便是和商民有冤孽,商民也躲避不了。求大老爺不要遲疑,趕緊去開棺吧!」

  縣知事得了劉大存這番言語,即時決心開棺相驗了。當下照例教劉大存具了甘結,並獎勵帶安慰了幾句。即日帶了仵作衙役人等並劉大存下鄉。到了浮葬的棺木跟前,一面搭蓋驗屍棚,一面飭差提姓陳的老婆到來。這是縣知事有意要用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使姓陳的老婆不好做遮飾的手腳。

  須臾將姓陳的老婆提來,縣知事看她已嚇得面如土色,渾身只管抖個不了。衙役喝叫跪下,縣知事連忙將衙役叱退,裝出和顏悅色地從容問道:「你姓陳麼?」

  老婆從喉嚨裡應了句是。縣知事指著那浮葬的棺木問道:「這裡面是你的丈夫麼?」

  老婆聽了,抖得三十六顆銀牙上下捉對兒廝打,好像勉強鎮定的樣子,遲了一會兒,忽然很決絕地答道:「這裡面是我的丈夫。」

  縣知事看了這老婆答兩句話,前後的神情音調截然不同,料知她是因自己做了虧心事,突然知道發覺了,這是關係她自己性命的勾當,不能禁住心裡不害怕。及已到了這裡,看了這情形,就想到越害怕,越會露出破綻這一層上面去了,因此把心一橫,便不覺害怕了,所以能很決絕地回答出來。遂接著問道:「你丈夫死了多久了?」

  老婆道:「十一月初七日死的,才一個月零七天。」

  知事問道:「什麼病死的?曾服過藥麼?」

  老婆道:「我丈夫害癆病害了三四年了,近來不曾服藥。」

  知事問道:「在什麼時候服過藥?是哪個醫生開的藥方?藥方還留著沒有。」

  老婆略想了一想答道:「三四年來服藥的次數很多,都是我丈夫自己開的藥方。我丈夫略懂得一些兒醫道。藥方沒有留著,多是我丈夫自己撕了。」

  知事問道:「既是三四年服藥的次數很多,為什麼近來倒不服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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