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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甯寺的和尚


  凡是會幾手拳腳的人,沒有不知道少林寺的,並有一班會拳腳的人,自稱「少林嫡派」,以誇耀於人的。其實此刻少林寺裡,何嘗有多少會拳腳棍棒的和尚,而且自誇是「少林嫡派」的武術家,又何嘗知道少林寺在哪裡,少林拳棍比別家拳棍有什麼區別?但是何以一班會拳腳的人,偏要拿這莫名其妙的「少林嫡派」四個字做頭銜呢?這其間就有兩種性質,一種是由於武術家的門戶積習太深,覺得不依附一個著名的家數派別,面子上沒有光彩。少林派歷史上的榮譽,在一班武術名家之上,全國人的腦筋裡,幾乎無不認少林僧為拳棍的發源地,因此會拳棍的人,要誇耀自己武藝的來頭大,除了自詡為少林嫡派,便沒有再顯赫的頭銜了;一種是由於盲從的,練把式的見一班享盛名的武術家,多自稱少林嫡派,於是也不問來由、不顧事理,隨口附和。

  拳是少林拳,棍是少林棍,刀槍是少林刀槍,劍術是少林劍術,凡屬武術,沒有不可以加上少林兩字的。日積月累,由以上兩種性質而成的少林派,幾占全國武術家的半數。倒是歷代以武術傳衣缽的常州天寧寺,國人知道的反而絕少,而一班會拳腳的人,更沒有冒稱是天寧嫡派的,如此也可見得中國武術家徒重虛聲,是一種普通的毛病。

  天寧寺是一個極大的叢林,寺裡常住有三五百名和尚,除了各處游方僧人來天甯寺掛單的而外,本寺和尚沒有不會武藝的。天甯寺和尚游方,有一種特別記認,別處和尚不能仿效的。別處和尚挑包袱的扁擔兩頭是平的,是向下垂的;唯有天寧寺的扁擔兩頭是尖的,是朝天豎起的。這種扁擔,在江湖上很有些威風、有些勢力,凡是江湖上的老前輩遇了挑這種翹扁擔的和尚無不肅然起敬,且多有邀到家中,殷勤供奉的。但是天寧寺的戒律極嚴,仗著武藝高強,在外面橫行霸道的,固是絕對地沒有;便是動輒和人比賽,以及在人前誇示本領的事,也是他們戒律上所絕對不許的。

  在下久已知道天甯寺的和尚武功都很好,只是一苦沒有去常州天寧寺瞻仰的機會,二苦沒有與天甯寺高僧會面的緣法。究竟在下所知道的,是否實在,無從征信。近來得結識了一位常州朋友,閒談中說到天寧寺上面去了。承這位朋友,說了許多關於天寧寺的故事給我,才知道天寧寺的武藝,確非純盜虛聲的少林寺所能比擬其萬一。於今且就這位朋友所說的許多故事當中,揀幾件成片段,而饒有趣味的,轉述出來,將來若有良緣,或者能再成一篇有統系、更翔實的記載。

  卻說光緒初年,安徽皖北全椒縣裡,忽來了兩個飛賊。這兩個飛賊,到了全椒縣一月之久,犯的人命、搶劫大案有二十五件之多,而飛賊的姓名、籍貫,通全椒縣沒一人知道,飛賊的身材、相貌,也沒一人認識。還虧了這飛賊,每犯一件搶案或命案,必在出事的這夜,印兩隻左手的血手掌在縣官的帳門上或被褥上。因兩隻都系左手,而又一大一小,才知道是兩個飛賊,若不虧他自留痕跡,就連有幾個兇手都教這縣官無從偵查。

  前清時候的縣官,能經得起幾件命盜大案?這全椒縣的縣官,本是山東一個姓章的富商的兒子,單名一個霖字,花了好幾萬兩銀子才買了全椒縣這個缺。沒想到上任不久,就遇了這麼兩個生死對頭,照這飛賊每次自留手印的情形看來,好像是有意來和章霖為難的一樣。章霖竟為著轄境之內,一月之間,出了這麼多命、盜大案,一件也不曾辦完,把前程壞了。但是章霖的縣官雖革了職,然緝拿這兩個飛賊的心思和做官熱衷的念頭,終不能減少。好在章家有的是錢,而清室中興後,捐例大開,有錢的人,什麼官職都可以辦到。章霖運動開復原官之後,花重金聘請了好幾個有名的捕快,隨處明察暗訪,無奈那兩個飛賊見章霖革職離任,也就離開了全椒縣。既不知道姓名、籍貫,又不知道年齡、相貌,從何處查訪著手呢?許久得不著一些兒蹤影,只得且將這事擱起。

  章霖仍運動補了縣官的缺,七八年後,升了常州府。章霖知道天甯寺所有和尚都會武藝,住持和尚道明,本領更是了不得,遂有心結納道明,每到天寧寺進出,總得和道明盤桓許久。章霖的心裡,以為天寧寺有這麼多本領高強的和尚在,全椒縣與自己作對的兩個飛賊,本領也很不小,眾和尚中,或者有知道兩飛賊姓名的,也未可知。後來與道明結交既久,才知道天甯寺的和尚雖重武藝,然從來不許和綠林中人通聲氣。

  這日章霖剛從天寧寺回衙,行到半路,忽有兩個衣裳襤褸的人,攔住轎子喊冤。章霖看兩人的容貌態度,不像窮人,而科頭赤腳,都穿一身破舊不堪的衣服,隨命停轎問有什麼冤枉。兩人報了姓名說道:「小人兄弟兩個,在揚州做生意,這回帶了千多兩銀子同坐船去南京辦貨。某日行到某處河面,聽得岸上有人大喊停船。小人出船頭一看,只見兩個和尚,一個身材高大,面目兇狠;一個骨瘦如柴,像是害了癆病的樣子。前胸都懸了一個黃布香袋,並立在河岸上,朝小人招手叫攏岸。那船是由小人兄弟包了去南京的,既不認識這兩個和尚,自然不肯無故地攏岸。船正走著順風,小人兄弟都不作理會,誰知這兩個和尚竟是飛得起的大盜,見小人的船不攏岸,只聽得大吼一聲,相離十來丈遠的河面,只一跳都到了船上,從衣底掣出雪亮的刀來,迎著小人兄弟一晃。小人不敢喊救,只得哀求饒命,自願將所有的銀子奉獻,那個骨瘦如柴的和尚,已手起刀落,把駕船的夥計殺了。小人兄弟苦求了多時,並將銀子全數交了出來,和尚才把兄弟身上的衣服剝了,赤條條地踢落水中。虧得少時略識得些水性,逃得了性命,在鄉村人家討了幾件破衣遮身,小人兄弟記得在兩個和尚上船的時候,確實看見那黃布香袋上面,有『天寧寺』三個字,思量那兩個和尚,必就是天寧寺裡的,因此才到這裡來喊冤。」

  章霖聽了詫異道:「休得胡說,天寧寺的戒律素嚴,寺裡的和尚絕不會有這種行為,並且世上哪有帶著幌子行劫的。」

  兩人道:「小人兄弟所見的,實在是『天寧寺』三個字,沒有差錯。」

  章霖問道:「你們若見了那兩個和尚的面,能指認得出來麼?」

  兩人連忙答:「指認得出。」

  章霖即刻帶了兩人回衙,打發衙役拿名片去請道明來,將兩人的供詞向道明說了。道明道:「兩人既能指認得出,不妨同去寺裡,傳齊敝寺的僧眾給他認。若真是敝寺裡和尚做的,一經指認出來,決逃不了,但是同去不宜聲張,免得聞風先遁。」

  章霖遂一同步行到了天寧寺,道明在大雄寶殿上,撞鐘擂鼓,齊集了三五百僧眾,分兩排立好了,才同章霖帶兩人出來指認。兩人一個一個地看下去,還不曾看到一半,猛聽得和尚隊中,有人喝了一聲走,隨即見有兩個和尚,憑空往大雄寶殿的簷邊躥上去,比飛燕還快。

  道明看了,不慌不忙地向隊中指出四人道:「快追上去,務必拿來見我。」

  四人齊應了聲是,也都憑空躥了上去。章霖問兩人道:「剛才逃去的,你們認識就是劫取你們銀子的麼?」

  兩人搖頭道:「不知是與不是,小人沒看出面貌。」

  道明笑道:「必是這兩個孽障無疑,這兩個孽障,原不是本寺的和尚,前日才來這裡,要拜我做徒弟。我看他們的容貌舉動,就知道必是帶了重大的案件,想投入空門免罪的。凡是肯回頭懺悔的人,佛門本可容納,只是他們已經落了發,披上了僧衣,還敢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國法便能容許,我佛法也不能容許。」

  說到這裡,追上去的四個和尚已將那兩個逃的和尚,拿解從大門進來。章霖一看,果是一個身材高大,一個骨瘦如柴,都垂頭喪氣的,像是受了重傷。

  章霖教事主出認,兩個和尚已抬頭大聲呼著章霖的小名說道:「你教他們認,你自己就不要認認嗎?」

  章霖聽了大吃一驚,細看兩和尚的面貌,好像是曾在哪裡見過的,卻苦記不起來。兩和尚道:「我家和你家是鄰居,那年我父親被強盜誣扳了,關在成都牢裡。我們兄弟到你家,想借點銀子救父親,你一兩銀子也不給,以致將我父親做強盜殺了。我和你這樣深的血海冤仇,你倒忘了嗎?」

  章霖陡然想起全椒縣的命、盜大案來,才知道就是這兩個和尚,因少時借銀不遂,記恨在心,有意找到縣任上來為難。章霖因此革職,兩個的仇怨算是報了,又做了幾年強盜,自覺平生犯的案子太多,以為落髮到天寧寺出家可以避去做公的耳目。誰知胸前懸著天寧寺進香的香袋,卻做了自己犯罪的幌子。然若不是天甯寺和尚的武藝好,不又給他漏網了嗎?

  相傳天寧寺有一座幾代傳下來的銅塔,塔中裝了幾顆舍利子。塔是六方形的,每層每方角上,嵌了一粒明珠,塔尖的一粒,更是又圓又大。這塔重有八百斤,當天甯寺住持和尚的資格,第一要能一隻手隨意將這塔托起,若沒有這種力量,別項資格任憑怎生合適,是不能傳衣缽的。這塔安放在一間樓上,日夜有人看守,每日住持和尚須親掃一次。

  有一日,住持和尚忽接了一封信,信中說:「三日之內,必來將這塔盜去,若怕被盜,便須趕緊移開,好生收藏起來。」

  這時住持和尚的年紀,已有八十多歲了,得了這信,心想這事關係重大,只得召集全寺僧眾,挑選防守的人。共挑了八個,分班輪流監視,住持吩咐八人道:「盜塔的若來,你們不可爭先動手,只伏著看他如何盜法,如他用兩手去搬,你們儘管打他;若是一隻手托起來,你們就得等他走動了,再合力追上去動手。倘有意外驚人的本領,趕緊回來報我,萬不可冒昧,壞我天寧寺的聲名。」

  八人受了吩咐,在塔下分班守候起來,守了兩夜,沒有動靜。第三夜又守過半夜了,看守的和尚都不由好笑,以為是無聊的人,知道這塔貴重,有意寫這信來開玩笑的。看天色也快要亮了,逆料決沒人敢來,大家的精神也都有些疲倦,便合上眼打盹兒。正在迷迷糊糊的當中,仿佛房上的瓦有踏碎了一片的響聲,大家同時驚覺,睜眼看時,哪裡還見銅塔呢?只嚇得這幾個當值的和尚,跳起身往屋上就追。借著星月之光,看見一個很壯健的漢子,用左手三個指頭,提住塔尖,飛也似的向前面梭過去。

  大家一見這情形,就知道不是對手。正要分一人回方丈送信,余人緊緊地追上去,接著便見一條蟒蛇似的東西,足有十來丈長短,從大雄寶殿的屋脊上,橫飛過來,朝那提塔的漢子卷去。那漢子哎呀了一聲,將塔往屋上一擱,躍起丈多高,避開那白東西跑了。當值的和尚搶上前看時,原來是住持和尚,盤膝坐在大雄寶殿屋脊上,右手握著白絹一大束,左手已將銅塔托在掌中。住持還說那盜塔的本領不錯,要是手眼略慢一些兒的,就連塔帶人卷過來了。後來這住持圓寂了,繼起的不及這般本領,那塔畢竟被有能耐的盜去了。

  民國二年,有軍士想占駐天甯寺,住持和尚也是齊集全寺僧人,要憑武藝和軍士決鬥,虧得統兵官知道天甯寺和尚不好惹,自願讓步。

  民國十二年以來,常州各寺觀,沒有不曾駐兵的,唯有天寧寺沒兵敢駐,即此一端,已可見天甯寺和尚的武藝了。

  〖原載:《偵探世界》第17期,192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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