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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巴陵之大盜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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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孩兒的話一出口,那些小孩兒都齊聲附和,於是一窩蜂似的向挑水的奔來。挑水的好像不知道眾小孩兒的用意,頭也不回地往湖裡走。走到水邊,眾小孩兒趕上了,趁挑水的彎著腰,打倒水桶盛水的時候,兩個大些兒的小孩兒,就乘他不備,從背後伸手去扯包巾。 楊先績看了好笑,以為包巾必然被兩小孩兒扯下來。只是作怪,並不見挑水的避讓,兩小孩兒的手都捉了個空。動手去扯第二下時,挑水的已伸直腰子,挑滿了兩桶水在肩上望著眾小孩兒笑笑,也不說什麼。 眾小孩兒見他不發怒而反笑,都更覺得有趣了,一個個伸起手,跟在背後,你拉我扯。挑水的照常一步一步地走,只將頭頂略略地向兩邊晃動,小孩兒的手,便個個撲了空。一路追趕著拉扯,走了半里遠近的沙灘,始終沒一個小孩兒的手挨著了包巾,兩桶滿滿的水,一點一滴都不會潑出。 眾小孩兒只追得氣喘吁吁,沒一個有再鬧玩笑的勇氣了。挑水的就和沒這回事一般。楊先績不覺大驚,暗想曹容海不是不懂武藝,沒有眼力的人,怎麼這樣一個有本領的人,會要他挑水呢,難道曹容海竟不知道嗎?望著挑水的走過去了,便問曹容海道:「那位挑水的師傅,尊姓大名,何時到尊府來的?」 曹容海笑道:「這人姓羅,是一個耍子,什麼事也不懂得,只會推車挑擔,做一類笨重的事,在舍間多年了。我因知道他的性情舉動,不差他做他不願幹的事體,所以他很高興在舍間。幾年來工資多少,他也不爭論。他父母早去了世,沒有妻子,單身一個人,便給他多錢,他也用不著。」 楊先績問道:「他原籍是哪裡人?他自己找到府上來做工的嗎?」 曹容海道:「他原籍是山東蓬萊人。前幾年有一大幫逃荒的人,打巴陵經過,就有他在裡面。我那次捐了五千串錢、五百擔米賑濟那些荒民,因見他身強力壯,又像個誠實人的樣子,便留他下來,在舍間做粗笨的事。久而久之,才知道他是個一點兒沒心眼的人。」 楊先績心想曹容海這派言語,絕不是實在情形。這人跟著逃荒的到這裡來,卻有些兒像我記得前幾年,是由湖北來了一大幫逃荒的,其中雜著綠林中人物,到處明搶暗劫。後來因劫了湘鄉一家巨富,湖南撫台赫然大怒,才派兵押送出境,遞解各回原籍。大約這姓羅的也是當中的一個好手,被曹容海看出來,收作自己心腹。若不然,我今才第二次見姓羅的面,就已看出他的本領來,豈有曹容海和他相處數年,本來一點兒不耍的人,竟認他作耍子之理?據我看來,這曹家很不妥當。 楊先績心裡雖這麼思量,面子上卻一些兒沒露出猶疑的神色來,也不再談姓羅的話了,隨口談了一會兒山川風物,仍和曹容海回到曹家。 這夜二更過後,曹容海向楊先績道了安置,自回裡面安歇去了。楊先績睡在床上,將數日來所見曹家的情形,作種種推測,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只得起來挑燈獨坐。正在揣想,何以委屈姓羅的做推車挑擔的賤役。忽見窗外黑影一晃,飛燕似的,從窗眼裡飛進一個人來,落地毫無聲息。 楊先績何等機警、何等靈捷的人,他心裡正覺得這地方不妥,這時忽見有人從窗眼飛進來,他有不防備的麼?來人的腳還不曾著地,楊先績早已騰身飛出了窗外,喝問是誰,夤夜來此何干?只見那人在房裡低聲答道:「楊大哥不要猜疑,我是這裡挑水的羅禿子,請進來,有要緊的話和大哥商量。」 楊先績因不知來的是什麼人,恐怕是前來行刺的,慮及房中仄狹了,不好動手。既聽是那個姓羅的,又隔窗看見姓羅的赤著雙手,也就把這顆心放下了。遂翻身進房問道:「足下有何事見教?」 羅禿子請楊先績坐了,回身在房外看了一周,才進來向楊先績說道:「我在這裡好幾年,眼裡看見的人,也不算少了,不曾見過一個有楊大哥這般能耐的,我心裡實在佩服極了。不過像楊大哥這般本領的人,在這裡作食客,太無趣味了。曹容海這人,徒有虛名,借著好客的招牌,圖在江湖上立些聲名,其實待人毫無真心。講到本領一層,他固然夠不上,就是眼力,也一點兒沒有。他看人全賴兩隻耳朵,這人的聲名大,資格老,他就恭而且敬地迎接到家裡來,比供奉祖宗還要加倍,臨走送盤川起碼三五百兩。若這人肯向他開口,整千的都願送給人,他所望的就是想這人得了他的銀錢,高興替他在江湖上吹噓吹噓,他冤枉得來的錢,是這般冤枉花掉的。 「幾年來,我親眼所看見的,至少也在五萬兩以上了。若這人沒多大的名頭,聽憑你武藝登天,說給他不聽,做給他不看,休說想他幫助三五十兩銀子,便想吃他一頓酒飯,他都不願意。 「可憐我羅禿子,只因不曾在江湖上幹過幾件驚天動地的事業,又生長在小戶人家,雖忍苦練得些本領,然饑不能拿來當飯吃,寒不能拿來當衣穿,只得跟著大家逃荒逃到這巴陵來。我還沒到巴陵的時候,就聞得曹容海歡喜延納江湖上豪傑的大名,家中川常住著五六十名好漢,都是有大能耐的人。我得了這消息又高興、又著急,高興是因巴陵有這般一個人物,我到了巴陵,不愁沒有吃飯的地方;著急是恐怕自己的本領不夠,他家裡住的好漢太多,食客的份兒輪不到我身上。 「心裡有了這個念頭後,來到巴陵一打聽,果然人人都說曹家是有名的把式窩,住在曹家的,沒一個不是本領齊天。我於是就有些害怕,不敢到這裡來丟人。卻又湊巧,那時我們逃荒的人數太多,巴陵人連一頓粥都不肯施捨,虧得曹容海疏財仗義,施了五千串錢、五百擔米給我們,他並親自來點人數。我們上千的人,他都不問話,獨問我姓什麼,哪裡人,素來幹什麼事的?我只道他已看出我是個有些兒能耐的人了,將身家照實說了,只沒提練過武藝的話。 「那時承他的情,單留我到他家住著,我見他不問我武藝的話,我便也不向他提起,終日裝作糊塗蟲的樣子。他差我做粗事,我就做粗事。住了幾個月,我留神看他所迎接來家供養的好手,並沒一個有什麼真實本領,我就有些不耐煩起來,有意想顯點兒能為給他們瞧瞧。 「這日趁曹容海陪著幾個有名的大把式在湖邊閒逛,我拿了一根指頭粗細、七尺多長的竹竿,挑一擔水桶,往湖裡盛了一滿擔水,竹竿彎都不彎一下,將兩桶水挑回家。以為曹容海和那些大把式見了,必然詫異,會問我用什麼方法,能拿這麼小、這麼長的竹竿,挑兩桶那麼重水。 「誰知他們看了,反大家打趣我,說羅禿子真是一個耍子,有好好的扁擔不用,會拿一根竹竿來挑水。楊大哥你想想,是不是又好氣人、又好笑人。去年我也是氣憤不過,想再顯點兒能為給他們看看。這後面園裡,有幾棵大橘子樹,橘子結得很多,他家的五少爺,教我上樹摘給他吃。我見曹容海正在園裡,便不上樹去摘,拿了一條丈多長的麻繩,在手中一抖,就硬得和棍子一樣,撲下許多個橘子來,給他家五少爺吃了。 「曹容海在旁看了,也只當沒這回事。就是今日,也是我有意教那些小孩兒和我鬧著給曹容海與楊大哥看的。我知道楊大哥已看出我那一點點能為來了,他不仍是不作理會嗎?我的氣量仄,委實有些忍耐不住了,我自願去外面,討一口,吃一口,這裡是不能再住了。可憐我半生不曾遇著知己,今日得見楊大哥,就要算是我的知己了,有幾句話,不忍不向楊大哥說說。 「這曹容海我已看出他是一個極無能耐的大盜頭目,因為在於今的清平世界,不能尋一個有險可守的山寨落草,就住在這洞庭湖旁邊,水陸兩便。住在他家的外省人,哪裡是延納來的把式,盡是他手下的強盜。只因無緣無故的,家中川常住著這麼多彪形大漢,恐怕人家知道,所以頂著一塊好客的招牌在頭上,好掩飾這些可疑的形跡,就是打發他大兒子到處迎接好手,也無非是掩飾的意思。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巴陵曹容海,好客賽過孟嘗君,他家有奇形怪狀的出入,便誰也不在意了。」 楊先績聽到這裡,伸手握了羅禿子的手道:「我心裡早已是這麼猜疑了,不過我卻錯疑了足下,以為足下是他的心腹。如此說來,曹容海真是虛有其表了。足下從此將往哪裡去?我明日也得告別了。」 羅禿子長歎一聲道:「海闊天空,哪有定所,有緣當再後會!」 說罷,聳身一躍,已上了屋簷,一轉眼就不見了。 楊先績想到羅禿子不遇知己之苦,獨自歎息了一會兒,收拾安歇了。次日托故向曹容海作辭,曹容海仍再四挽留,楊先績如何肯住。 楊先績歸家不到半年,就聽得人說曹容海的部下在武昌破了案,供出巴陵的巢穴來,行文嶽州府捉拿,曹容海已聞風先走了。 〖原載:《小說世界》第2卷6期,1923年5月1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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