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向愷然 > 江湖異聞錄 | 上頁 下頁
藍法師記——藍法師捉鬼


  辛亥年十一月,我住在長沙大漢報館裡,我並沒有擔任這報館裡何項職務,只因這報館的經理和我有些兒交情,就留我住在裡面。當時和我一般住在裡面的人,還有一個新甯的劉蛻公。這位劉蛻公的年齡雖是很輕,學問道德卻都不錯,他有一種最不可及的本領,就是善於清談種種的奇聞怪事,也不知他腦海裡怎麼記憶的那麼多。那時天氣嚴寒,我和他既沒擔任什麼職務,每到夜間同館的人都各人忙著各人的事,唯我和他兩人總是靠近一個火爐,坐著東扯西拉地瞎說。他所說的神鬼怪異的事居多,其中尤以藍法師的事為最奇妙,而最有趣味。

  藍法師是新甯苗洞裡的苗子,很讀了些漢書,歡喜和漢人來往,新寧人因他會魔術,都呼他為藍法師。當劉蛻公未出世,尚在他母親懷裡只有三四個月的時候,他父親劉守禮有事往寶慶去了。他母親每夜獨自睡著,偶然做了一個夢,夢中見鄰居一個姓王的婦人來了,牽著他母親的手說道:「我和你是最要好的,你於今肚中有了孕,我特來這裡給你做伴。」

  他母親醒來一想,就吃了嚇道:「這姓王的婦人不是去年因生產死了的嗎?人家都說生產死了的鬼,最喜糾纏懷胎婦人,有懷胎婦人的人家,只要是生產,鬼上了門,這婦人必定難產,甚至也一般地生產死。大家起說是生產鬼尋替身。我此刻有了三四月的身孕,偏夢見這生產鬼來了,將來臨月的時候,倒要留點神才好。」

  他母親心裡是這麼想,因丈夫不在家口裡,也不便向旁人說出來。

  過了兩夜,又做了一夢,見一個大肚子的婦人來了,也是牽著他母親的手說了許多殷勤話。他母親在夢中就認得那大肚子婦人,也是因難產喪生的,醒來更是害怕不過。但是年輕的媳婦家中有翁姑叔伯,自己丈夫又不在跟前,這些鬼話一來不敢說,二來也不好意思說,只得忍耐著等候丈夫回家時再作計較。

  想不到一連幾夜共夢見六個因生產死了的婦人,此來彼去吧和他母親糾纏,直把他母親嚇得夜裡不敢合眼,一合眼就見鬼了。還好他母親正在怕得不可開交的時分,他父親回來了。他母親自然將連夜所夢見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父親。他父親也不免有些膽怯,知道苗洞裡的藍法師法術甚好,素來治鬼有名,便著人把藍法師請到家裡來,教他將這一干生產鬼驅除乾淨。

  藍法師來的時候,手中提了一把九環刀,肩上背了一個褡褳袋,凡是做巫師的人到人家行法,都免不了要帶這兩件東西。藍法師進劉家的門,直走到大廳上,先把手中的刀往壁上一拋。壁上並沒有釘子,卻是作怪,那刀一到壁上就貼著壁,和有釘子掛住的一般;又把肩上的褡褳袋取下來,也照樣拋向壁上,也照樣掛住了。隨在廳上坐下來,叫人打水來洗腳。劉家當差的提了桶水給他,他教拿一個篩米的篩子來。當差的不知有什麼用處,只得拿一個篩子給他。他把那桶水向米篩裡一倒,點滴都不洩漏出來,他就在米篩裡洗了腳。

  湖南人家裡廳堂中都有一個神龕,或是供奉祖先的牌位,或供奉旁的神像,這種神龕劉家自是一般地安設了一個。藍法師洗過了腳,即閉目坐在神龕前面不言不笑,和老僧入定一般。約莫經過十來分鐘才立起身與劉守禮打招呼,劉守禮便將做夢的情形說出來,並問應該怎生處置。

  藍法師道:「在這裡轉念頭的生產鬼共有六個,我方才都見了面,六個之中最厲害的只有一個,不容易收拾他,以外都不難對付。」

  劉守禮半信半疑地說道:「不容易收拾的,也得煩法師收拾,看需用些什麼東西,請法師說出來我好照辦。」

  藍法師道:「需用的東西府上都是有的,且等說妥了,我就一樣一樣地寫出來。」

  劉守禮問道:「什麼事得說妥呢?」

  藍法師道:「用我的法術保產,有兩種辦法。單保目前這胎產時大小平安,不受些兒驚嚇,這很便宜,只要三千三百文,一斗米,米先拿去,錢等產後來領。若要保你一家六十年內沒有難產的事,那麼得謝我六十串錢、十石米。錢米都得當時給我。」

  劉守禮問道:「六十年你我都死了,錢米都當時給了你,你有什麼憑證給我,使我相信六十年內家裡沒有難產的事呢?」

  藍法師道:「我自有使你相信的憑據,我的身體不待六十年必死,然我的法術六百年尚能有效。」

  劉守禮聽了雖不大相信,然劉家很有財產,六十串錢、十石米算不了什麼,便靠不住真能保那麼久,也沒甚要緊,當下就一口答應,要藍法師作保六十年的辦法。藍法師立時寫了一張需用物事的單子。劉守禮看那單子上除了尋常敬神所需用香燭、錫箔、黃表之外,還要瓦罐六隻,犁鐵一副,炭火一盆,鐵鍊一條,劉守禮也猜不出有甚用處,只得教人照著去辦。

  一會兒都辦好了,陳設了一個香案,只見藍法師左手端著一碗清水,右手拿著一根竹筷子,立在香案前頭默念了一會兒咒詞,筷子在水中畫符似的畫了幾轉,口中忽然敕了一聲,將筷子直豎在水中不偏不倒,這碗水就供在香爐的下面。燒了些錫箔,提起九環刀,一面念咒,一面手舞足蹈地跳躍,猛然將刀向瓦罐中一指,即時提筆劃了道符,封了罐口,托在手中,對劉守禮道:「請聽這裡面有什麼聲響沒有?」

  劉守禮雖不相信,卻不敢伸手去接,只用耳朵就近瓦罐一聽,真是作怪,裡面居然有婦人哭泣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晰。

  藍法師問道:「有什麼聲響呢?」

  劉守禮說是哭泣。藍法師笑道:「是一個最老實的,所以最容易降伏。」

  說罷又念咒跳躍畫符封罐。罐又托給劉守禮聽,這只裡面就聽得旋哭旋訴,訴的都是埋怨姓王的婦人不該勾引他來糾纏的話。

  如此聽到第三只,便是長歎的聲音、罵的聲音,沒有哭聲了。第四只裡面更呼著法師的名字,罵個不休。收到第五個的時候,念咒跳躍了好大一會兒,只是收不進罐。

  藍法師將頭髮散開來披在背上,口中仍念著咒詞,卻不跳躍了,倒豎在香案前面又好一會兒,還是不曾將鬼收進瓦罐。已急得藍法師滿頭是汗了,一翻身跳了起來,自行脫了上身的衣服。他早已教人把犁鐵和鐵鍊放在炭火裡燒得通紅了,這時喝了一口豎筷子的清水,噴在手上,在前胸後面兩膀摸了一遍,教人用火鉗先將鐵鍊夾了出來,他兩手接著好像全不覺得燙人,纏麻繩似的纏在赤膊上,燒得皮膚喳喳地響,黑煙跟著響聲往上冒。劉守禮和立在旁邊看的人,都肉麻得難過。

  藍法師纏好了鐵鍊,複提了九環刀念咒,依然降伏不下。這一來就更可怕了,從火爐裡拿了那燒紅的犁鐵,雙手舉著朝他自己頭額猛力劈下,劈得鮮血直噴出來,劈了六七下,陡然把犁鐵往地下一摜,急急用符封了罐口,解了身上鐵鍊,手蘸了清水灑在頭額上,洗去了臉上血跡,登時回復了原狀,然後托了瓦罐教劉守禮聽,把劉守禮嚇了一跳,明明白白地呼著劉守禮的名字罵道:好,要你有這麼狠毒,這麼害我,六十年後自有使你全家俱滅的日子;罵過劉守禮,又呼著藍法師的名字潑口大罵。劉守禮聽了,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藍法師將五隻瓦罐做了一串穿了,說須送出新寧界。劉守禮問道:「法師不是曾說有六個鬼,需用六隻瓦罐的嗎?怎麼這裡只收到五個呢?」

  藍法師道:「那一個很乖覺,知道風色不順,早已逃走了,但是不要緊,我有法能使他在六十年內不敢到這房子裡來,你放心就是了。」

  劉守禮聽了第五個鬼所罵六十年後全家俱滅的話,便相信藍法師不是法螺了。

  藍法師提了五隻瓦罐,盡夜向寶慶道上走,過了新寧界,在一處十字交叉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埋在裡面。來回有一百二十多里路,直到次日下午才回,又在劉家施了些法術,前後門窗都貼了符錄。吃過夜飯,藍法師辭了劉守禮,獨自歸家。這夜月色甚佳,藍法師帶著些醉意,提了九環刀,背了褡褳袋,踉踉蹌蹌地乘著月色往前走,走近一座石橋上,在那萬籟俱寂的時候,忽然聽得有隱隱的哭聲,他醉眼模糊也看不出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哭,一步一步地走上橋,覺得哭聲更近了,並聽出是女子的哭聲,便停步揉了揉眼睛,跟著哭聲看去,果是一個女子,坐在橋柱上掩面而哭。

  藍法師乘著酒興走近前一看,雖沒見著面貌,不知是美是惡,然就那身材豐度看來,可斷定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子,只管掩住面哭,並不知道有人來了的樣子。藍法師禁不住問道:「大娘子,為什麼三更半夜的一個人坐在這裡哭呢?你家住在哪裡?什麼事委屈了,可以說給我聽麼?」

  那女子半晌才抬起頭來,望了藍法師一眼,仍帶悲哀的聲音說道:「我的婆嫌我不會做活,時常教我丈夫打我,今日打得我太苦了,我不願意在他家,背著他們逃了出來,想回娘家去,因路遠了,走不動,又不認識路徑,所以坐在這裡歇息,越想越難過,忍不住就哭起來。」

  說時連連拭淚不止。

  藍法師借月光看那女子的面貌,很有幾分動人的神采,加以嬌啼宛轉,更容易使人發生憐憫的心思,遂接著問道:「你娘家在哪裡?姓什麼?」

  那女子道:「姓張,就住在張家集,我已走迷了路,不知張家集在哪方。」

  藍法師道:「張家集麼,是從這裡去,還不上五里路。我歸家正得走那裡經過,我送娘子回去吧。」

  那女子低頭躊躇了一會兒道:「好可是好,只是我兩腳已走得腫痛起來了,寸步都不能移動,這便如何是好哩。」

  藍法師道:「終不成就在此坐一夜嗎?走不動也得掙扎著走呢。」

  那女子漸漸地轉了笑容,用那極柔媚的眼波瞟了藍法師一下,立時漲紅了臉,低下頭去不作聲。藍法師問道:「娘子,有什麼話要說,何妨直說出來。」

  那女子又忍了幾忍,才低聲說道:「請你攙扶著我走好麼?」

  藍法師道:「我是苗子,娘子是漢人,並且我是男子,怎麼好挽著娘子在路上行走呢?」

  那女子似覺很羞愧一會兒,說道:「夜深沒人瞧見,救人救徹,望行了這方便。」

  藍法師點了點頭道:「我就攙扶著你走吧。」

  那女子欣然伸手給藍法師,挽著走了半里路。藍法師見她走得很吃力似的,自己攙扶她的那條臂膊也覺有些脹痛,便放手教她且坐下,換一隻手攙扶。那女子坐下,即撫摩兩腳呼痛,說實在不能著地了。

  藍法師這時的酒意完全沒有了,一面撚著脹痛的臂膊,一面思量道:「我每條手膀至少也有五百斤實力,怎麼攙扶一個這般大小的女子,走了半里路,就會脹痛到這一步咧。即算喝多了一口兒酒,也不應如此乏力。」

  藍法師心裡正在猜疑,只見那女子笑盈盈地說道:「你救人救到底啊,請馱著我走到家,自然重重地謝你,好麼?」

  藍法師覺得人世不應有這麼不顧恥的女子,心裡已斷定是個妖物,但是也不畏懼,也笑嘻嘻地應道:「只要你肯給我馱著走,有什麼不可。」

  說著隨將身子蹲下,那女子真個不客氣,兩手抱定了藍法師的頸項,兩腳攔腰夾住。藍法師怕她逃走,左手撚了一個訣,右手提著九環刀走了幾步。

  那女子似已覺得被藍法師識破了,即時想掙脫逃走,奈為訣所禁,已逃不了,只得在背上亂動。藍法師一反手,抓了過來一看,哪裡是人呢,分明是一隻大母雞,便用九環刀洞穿雞腹,插在一株大樹底下,口裡咒道:「六十年後我徒弟自來赦你。」

  據藍法師說道,這只母雞便是從劉家逃出來的生產鬼。

  〖原載:《星期》第34號,1922年10月22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