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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誤用的青年(2)


  陳靜夫既害死了業師,頑劣的聲名便很大了,近三五十里內的蒙館先生,沒有一個敢收他做學生。他母親只好托人在省城聘了一位姓張的秀才,來家專教陳靜夫的書。這位張秀才,年紀四十多歲,學問兩字自是說不上,但是一個極有機智的人,詞狀做得最好,不問要打什麼官司,他都可以包辦,無理包可打成有理。那時長(長沙)、善(善化)兩縣的知事,沒一任不是又恨他又怕他,他倚賴著是張伯熙的本家侄兒,簡直是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其實張伯熙心目中,何曾認得他是本家呢?他在省城,當這種沒有證書的辯護士,當得膩煩了,又知道陳家是上好的東家,陳靜夫是可作育的子弟,所以欣然就聘。

  陳靜夫卻也奇怪,在「倒腳板」先生跟前,頑皮的勾當,層見迭出,直待把先生作弄死了才罷。這回從張秀才讀書,安分守法的,不但不作弄先生,並且讀書異常發憤,順順遂遂的,讀了三年書,把五經都讀完了,八股文章已成了篇。我那鄉下的人,都稱他為才子,人人恭維他,並夾著恭維張秀才會教書,居然把陳靜夫的氣質完全變化了。張秀才也確是得以不過,很自信有馴獅調象的手腕,便有許多鄉紳想挖聘張秀才,去家裡教育子弟。

  陳靜夫家裡如何肯放張秀才走呢,束脩一年增高一年。那時的生活低廉,教書先生所得的脩金,一百兩銀子一年,就算是上等館俸了,普通都是八十串、一百串。張秀才在陳家,第一年訂的是一百兩,次年增高了二十兩,三年又增高了二十兩,第四年因要挖聘得太多,竟陡增到二百兩。還有幾個鄉紳的子弟見挖聘不得,就和陳靜夫的母親商量,將子弟寄在陳家讀書。陳靜夫的母親原很賢淑,深知有子弟得不著良師的苦處,便答應了那些鄉紳的要求,於是陳靜夫又有好幾個同學的朋友了。

  大凡頑皮的小孩子,一個人單絲不成線的,玩不出什麼花頭來,一有了頑皮的同伴,就彼此相得益彰了。這時陳靜夫已有十二歲了,他身體發育得迅速,雖是十二歲,看去卻像是十五六歲的人。有兩個頑皮的同伴,年齡還比陳靜夫大幾歲,頑皮的程度也在陳靜夫之上。他們每日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放了學,便無拘無束了,一同出外,在山裡或是田裡,做種種頑皮的生活。

  賽跑、捉迷藏是很斯文的生活,他們不大願意幹;他們最歡喜幹的是在人家塘裡洗冷水澡和上樹探鳥巢,取了鳥蛋下來,玩弄一會兒,用腳踏破。人家塘裡養了魚,他們就把那極稀疏的夏布蚊帳,幾個人牽開來當作圍網,網了魚帶回家,夜間偷偷地煮了吃。人家失了魚,都明知是陳家的學生偷去了,但都不敢說什麼,因為這些學生全是富貴鄉紳家的公子少爺,養魚的十九是農人。那時的階級制度非常嚴峻,官紳家做的事,哪有平民說話的餘地。陳靜夫這班學生的膽子,就此越弄越大。

  陳家養了六七條惡狗,原是為家裡有錢,怕竊賊來偷盜,養了防家的。那幾條狗都是洞狗種(湘俗呼獵狗為洞狗),最信主人嗾使,又喜跟隨主人出外。陳靜夫每日放了學,結隊出外頑皮,幾條狗總得跟在後面,他們不是嗾使著咬人,便是嗾使咬人家的狗。狗的性質,俗語說得好,是欺善怕惡的,普通人家所養的,不過一兩條狗,這裡狗多勢大,每每把人家的狗咬得半死。

  一日他們帶著狗在山裡玩,忽然從荊棘裡面跑出一隻貓來,他們登時嗾使那些狗去咬,貓被追得沒有路走,就爬上了一棵樹,在樹上嗚嗚地叫,幾條狗不能上樹,圍守著那樹,不肯走開。陳靜夫向幾個同學說道:「你們在下面把守,等我上樹去趕它下來。」

  說完,跑到樹下,雙手抱定那樹,一陣猱爬,就到了上面。那貓本是人家養了捕鼠的,不是野貓,自然不大怕人,加之這時見逼於狗,更以為人是來保護它的,見陳靜夫上來,它就伏在樹枝上不動,只望著陳靜夫發出很悲哀的叫聲,並做出很親昵的樣子。陳靜夫哪裡肯理會呢?趁它伏著不動的時候,一手抓住它的頸皮,絕無商量地往地下一摜。可憐的貓,何嘗想到世間竟有這種惡人,這般惡毒的舉動,一些兒沒有防備,所以如此容易地被陳靜夫摜下地來。地下若沒有那幾條惡狗,貓兒的骨頭是軟的,不但不至於死,連傷也不至於傷,無奈幾條惡狗之外,還守著幾個惡人,都是存心要拿這貓兒的性命來玩耍,人狗都各睜著兩眼,只等貓兒的身軀一著地,就大家爭著來處分它。洞狗的眼和口何等敏捷,陳靜夫摜這貓時,本是朝著狗身上摜的,竟沒等到著地,在半空中,便一口咬住了,一條狗咬住,這些狗都是要爭功獻媚主人的,豈肯讓一條狗獨咬,於是六七條狗一齊躍過來。

  可惜貓的身軀太小,容不下這麼多的狗口,距離稍遠的,到遲了一步,咬不著貓,氣憤得就咬那些咬貓的狗。陳靜夫和一班同伴的看了,還只道這條咬狗的狗,比那些狗仁慈,怪那些狗不該咬了貓,特地出頭,替貓兒抱不平的。幾條狗一相打,就把貓丟在地下,陳靜夫等一看哪裡還認得出是一隻貓呢,已是四分五裂,連頭尾都分辨不出了。並沒一個人看了略略動點兒惻隱之心,還各人折了一根樹枝,將那四分五裂的貓屍挑起來看。

  大家都說這貓不中用,怎的便被咬到這個樣子了。你一言我一語,正評判地高興,猛聽得有人咳嗽的聲音,大家抬頭一看,卻都嚇了一跳。原來是張秀才來了,張秀才因聽得後山上人呼犬吠之聲,無意地閑行出來看看,卻看了這一出極殘酷的喜劇,倒把張秀才那個從十八層地獄裡轉生出來的半邊良心激發了。立時放下鐵青的臉,詰問那幾個年紀大的學生道:「這事是誰起意幹的?快說出來,不然每人得打一千戒尺。」

  幾個學生都不肯說,卻都拿眼睛看著陳靜夫。張秀才就問陳靜夫道:「是你出主意做出來的麼?好好的一隻家貓,妨礙了你們什麼事,和你們有什麼仇?要使狗咬死它,你們這種孩子,也太不成話了,還不給我滾回去!」

  眾學生都默然無言,仍帶著幾條咬貓的狗,跟著張秀才回到書房裡。張秀才在陳家教了四年書,不曾打過陳靜夫一次,就是責駡,也責駡得很委婉。這回的事,張秀才竟動了真氣,跨進書房,便教陳靜夫伸右手來,陳靜夫不敢反抗,卻也不肯伸手。張秀才拿戒尺在書案上拍了一下,連聲催促快伸手來。陳靜夫苦著臉說道:「右手挨了打,不好寫白折,先生饒了這次吧。」

  張秀才更生氣道:「你怕打壞了右手不能寫白折,就伸左手來。」

  陳靜夫又苦著臉說道:「男子以左手為貴,先生饒了這次吧。」

  幾個年紀比陳靜夫大的學生,都代替向張秀才求饒,張秀才只得訓斥了一頓,禁止以後帶狗出外。

  從這回起,附近的人和狗,雖安全了許多,而張秀才在陳家,從這回起,卻不得安全了。因為陳靜夫記恨張秀才要打他的戒尺,把他那作弄業師的舊毛病觸發了,一心一意地想作弄張秀才的法子,畢竟被他想出一個來了。他拿銅盆盛了一大盆冷水,擱在張秀才睡房門上,將門半開半掩。夜間張秀才進房去睡,伸手把門一推,嘩啦一盆冷水劈頭淋了下來,銅盆還在肩上結實碰了一下,直把張秀才嚇得哎喲一聲,連忙倒退幾步,不由得大怒,斷定是陳靜夫幹的事,也不責駡,將身上濕衣換了,請出陳靜夫的母親來,怒衝衝地辭館。陳靜夫的母親也氣得說不出話,只得極力向張秀才賠禮,張秀才仍然不肯教下去。

  陳靜夫的母親逼著陳靜夫磕了無數的頭,後來連自己也下跪哀求,張秀才卻情不過,勉強答應教完這一年。然而責打終不能免,剝去陳靜夫的褲子,打了一百竹板,打得破皮流血。陳靜夫的嬌慣脾氣,戒尺沒有打成,尚且記恨要圖報復,況受了這般生平不曾受過的毒打,就能死心塌地地不轉念頭了嗎?他的心計真靈活,一時又被他想出一個作弄的法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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