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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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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朱雲岩孝廉,囊巨金將北上,有所營幹。時當鹹同之交,盜賊充斥,孝廉慮無將護者,或不免,顧南省無鏢局之設,鄉間一二拳師精技擊者,恒震懾於綠林之威,不之應,孝廉因循未得上道,然所以物色之者至備。 孝廉有孀姨,饒于財,其夫在時好結客,趨之者戶限疊跡,及病乃稍稍引去。歿後唯一客獨留,自白無所長,但乞為傭,報主人德。孀姨不欲違其意,衣食之如夫在日,亦無所遣飭。客自道其姓名為羅七,安徽人,常自稱「皖羅」。短小骨立,若不能趨步,年且五十,然音吐猶若童穉,小飲輒醉臥終日。他奴翫其無能,乘醉推墮馬矢中,亦竟酣臥。 一夜盜至,群奴驚噪,盜且逸,皖羅忽挾一人破承塵墮地。群驚趨顧,奇人下體盡赤,已失其陰,蓋孀姨有女實娟好,盜強就淫,為皖羅所襲也。墮地血出如沈,皖羅出藥塗之。自孀姨縱使行,於是家人共服皖羅能。群盜則銜皖羅刺骨,謀所以創之,擇盜中善走者,故入孀姨家,設伏持矛於濠內以待,俄而皖羅果追盜至,伏者避盜,以矛出皖羅胯下。皖羅力握矛顛,盜多力,掣皖羅空中,擲騰數丈。甫及地,盜不暇瞬,皖羅已捉其臂。盜駭極,崩角哀免,皖羅數而縱之。自是盜畏皖羅,相戒勿犯。 孝廉家距孀姨遠,不甚相過從,初不知有皖羅也,至是聞其能,特候之,折節乞共就道。皖羅笑曰:「及吾壯年,或能為役,今枯朽如許,複奚能者?」 孝廉固請,孀姨亦繼之以詞,皖羅曰:「吾非畏死,懼不得乾淨耳!且勉為先生一行,幸他日毋以不卒所事為嫌也。」 孝廉不解所謂,未有以應。皖羅複笑曰:「道途修阻,此行誠恐不免,然無與先生事,可勿慮也。第一事得請于先生,方可行。途中行止,先生不能自為主張,當一遵吾言。」 孝廉諾之,逐首途。 皖羅徒手無所禦,但磨康熙製錢數十,令緣如鋒刃,納腋下革囊中。每至一驛,安置訖,皖羅必外出,逾時始返,或竟達旦歸。一日,歸謂孝廉曰:「行抵河南矣!適見渠魁某,幾詬誶,其意頗不欲好相識。」 孝廉曰:「其技視子若何,得無下之否?」 皖羅曰:「渠有刀,寶物也,他非所長,所部亦碌碌。明日當以五更行。吾方制器,先生且息。」 孝廉臥視皖羅出青帛丈許,以絮包圭石系其端。 黎明皖羅促孝廉就道,孝廉危坐車中,車震撼,孝廉欲偃息,忽聞叱吒聲,車亦止,孝廉驚愕,探首窗次,盜四五輩叢鬥皖羅,無有窺車者。 須臾盜四散,皖羅登車,叱車疾行。出一刀示孝廉曰:「孱奴折本矣!」 孝廉視刀,瑩光四發,五內震駭,問:「胡由遽得?」 皖羅出青帛曰:「以此繞刀數匝,卒不得脫,因而乘之。」 孝廉視帛上刃痕宛然,皖羅歎曰:「吾見者屢矣!非其人而禦利器者,適足資敵。」 孝廉因就車中作《寶刀行》贈之。其結句云:「呂虔之刀王覽佩,佩得其人物益貴。」 皖羅不甚知書,然喜極,出車中酒,痛飲沉醉。皖羅數十日未嘗近酒,至是蓋不能自已。 又十餘日,抵潞州,皖羅曰:「此間健者頗眾,其渠新出未歸,眾紛議不決奈何?」 孝廉曰:「盍俟之。」 皖羅良久曰:「度不為害足矣!俟之未可必免,徒示怯耳。」 明日驅車上道,可數里,孝廉覺有異,顧行篋,已失所在,皖羅亦不知所之。車夫潛匿草間,震顫不敢出,孝廉惶惑,出車四顧,蹴車夫問何所見。車夫徐起言曰:「吾方執禦與皖羅君共話,皖羅君忽驚起,出刃如雪,倏有風掠馬首,皖羅君即亦不見。吾業此且十年,所遇非一,然未嘗見此,是以懼耳。」 孝廉亦懼。 有頃皖羅飆然出車後,左手提行篋,右手握刀,血流被面。孝廉趨與慰問,皖羅置行篋及刀,出藥傅面,已失一耳,更從懷中出辮發一束,笑謂孝廉曰:「此役為吾受折閱矣!然較彼猶佳。退而失發,寧進而傷耳。」 孝廉意不自安,唯唯而謝。 皖羅已登車,促行。車中語孝廉曰:「脫非有此刀者,幾不能複以面目示人。來者為張燕兒,身手絕神速,此來特探吾技耳!使吾在壯年,直撫兒穉。今久疏角觸,幾至孩兒倒繃。」 言已顧盼,若亡其苦。孝廉出酒,皖羅曰:「未也。險境方賒,至盧溝橋痛飲未晚。」 行未及暮,抵一荒落,數椽茅店,一竿杏簾,車將趨過,忽數人出攘臂曰:「是矣,是矣!」 皖羅已躍身車外,抑馬不令前。顧數人曰:「吾非巽懦者,且吾在,且勿驚吾主人,吾即止茲店。」 因近車掖孝廉出。孝廉顧行篋,皖羅陰捘之,令示不顧。室坐十餘人,俱瞋目視皖羅,皖羅轉甚怡悅,從容為孝廉理臥具,一若僕從然。既已,屬孝廉但安臥,複顧語諸人曰:「胡為苦相尋?吾所以禮諸公者至矣,必不能舍。勝吾一人,安足為武,所獲終鮮。況未必遽獲。張燕兒安在,胡不見我?」 諸人大怒曰:「看家狗敢爾!誓不從若。」 言已均趨出。皖羅呼曰:「但謹守爾垣,不勞惠顧以駭吾主人。」 諸人嗥諾而去。孝廉咎皖羅不遜言免禍,而故攖其怒。皖羅笑曰:「先生謂彼輩喜遜言乎,幾曾見有以言動盜者?」 孝廉曰:「且為奈何?」 皖羅曰:「期彼而往,不勝且為後圖。」 孝廉危懼,欲尼皖羅行,皖羅不可,飭店主治肴饌。孝廉滴粒不能下。皖羅飽餐訖,就燈下出刀,撫循良久,又出曩所磨康熙製錢數之,曰:「久不習汝,幸而克寇,先生之福也;不幸則此身已報先生,亦不必惶悚。若天明猶未歸者,先生但行,恐不復卒為役矣!」 孝廉悲哽不能仰,皖羅遂行。 孝廉擁被僵臥,冀其即返,顧雞鳴猶未至,彷徨不知所出。忽門啟有聲,意必皖羅,急視則二人舁一人入室置之榻。二人即出,孝廉驚起,臥者誰?皖羅也。酒氣濃郁,蓋已爛醉如泥矣。孝廉俟其醒,皖羅曰:「快哉!飲乎。」 孝廉詢所以,皖羅曰:「吾初達彼等之窟,諸人皆嚴陣以待。張燕兒複出,與吾鬥。吾慮彼眾,投錢創其腕,諸人皆出,複投數人。方欲奮擊,其渠倏至,鬥數合,即叩吾名。遽投械於地曰:『七兄胡不早言?幾令我亦遭毒手。』其渠蓋吾同門友朱燕堂也。吾宿知其在此,故曩不欲偕先生就道,誠慮為糾纏。幸其新出未歸,謂可偷度,不意其卒返也。吾與渠本約為兄弟,誓勵斯業,吾尋萌悔過之志,勸偕休隱。不可,吾遂逃遁之湘,迄今十餘年矣。其所部更迭不一,無識吾者。吾既自道吾名字,遂共敘飲。吾複申前請,謀偕休隱。渠歎曰:『人生圖適意耳,善惡奚論哉!兄洗手十餘年,謂已置身通顯,乃為人理臥具,尚複有昔時意氣耶?』吾當時感其言,思十餘年之所遇,誠不如為盜,猶得快意一時也。吾已諾渠複為兄弟,重理舊業,從此先生是路人矣!」 孝廉詫曰:「子誠迷惘,胡以片言喪十餘年之守?」 皖羅歎曰:「十餘年喪之,朱燕堂安能動我哉!先生而毋以不卒所事為嫌之語乎?吾以一物贈先生,此去皆坦途,所以報先生贈詩之意也。」 言已,出小旗一方,小箭貫其上,授孝廉曰:「此朱燕堂綠林箭也。以此橫行北道無患,至都自有人來取。」 孝廉惘然受之。皖羅已點首為別,挽之不及。 〖原載:《小說海》第2卷12號,1916年1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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