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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登雲(2)


  劉百川是安徽六安人,雖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他的曾祖、祖父,都以經商為業。在鄉鎮之中,開了一個招牌名「劉全盛」的雜貨店,已有五六十年了。地方遠近的人,沒有不知道劉家是一門忠厚的。劉百川生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照他家的家規,是應該已讀過了幾年書,要到自家店裡,跟著父兄學做生意了。只是劉百川生性不似前輩人忠厚,從十歲送他進蒙館讀書,他就只表面上奉行故事,骨子裡專跟著附近一般頑童無法無天地胡鬧。好在他父兄對於讀書的事,也不認真,每日放學回來,更不知道盤詰。父兄是忠厚人,以為子弟也忠厚,見劉百川每日進學堂去了,只道是發憤讀書無疑的了;誰知道他掛名讀了四五年書,實在所認識的字,不滿一百。到了應該進店學做生意的這年,見他提筆寫起賬來,竟寫不成字,才知道他讀書不曾用功,然已遲了。他不但讀書不肯用功,並不耐煩守在店裡做買賣,仍是歡喜三朋四友的,到各熱鬧之處閒遊浪蕩。

  離他家四百多里路,有一處地名叫周家口子,是一個水陸交通的碼頭。那碼頭上有一個名叫石泰長的鏢局,鏢頭就是北道上有名的「花槍」王義。還請了一個鏢師叫趙老平,這兩人時常押了鏢走劉百川所住的這鎮上經過。這時劉百川所結交的一般朋友,多是生性和劉百川一樣粗暴兇橫的,合夥聘了一個拳教師練習拳棒。這個拳教師與花槍王義、趙老平都是朋友。王、趙兩人每次押鏢走這鎮上經過的時候,必停步拜訪這位拳教師。劉百川因身體生得強壯,又能下苦功夫練武藝,在一般同學之中算他的拳棒最好,教師很歡喜他,因此王、趙二人也對他特別注意。

  他這時同練拳棒的共有十多人,那時蒙童館裡的讀書學生,因為集聚的人太多了,況且無惡不作,每每弄得地方上的人厭惡。以致有許多地方,禁止教書先生開設蒙館。像他們這種粗暴兇橫的惡少,十多人聚作一處,終日不幹好事;又仗著會些拳棒,地方人簡直奈何他們不得,竟是無法無天,沒有他們不敢做的事。地方上人怕了他們,將他們比作一群猛虎,一個一個地取出綽號來,都離不了一個虎字,如飛天虎、坐山虎、搜山虎之類。劉百川那時就得了一個「出山虎」的名目。他們這一群猛虎,雖不曾在地方上殺人放火、擄掠姦淫,然除卻強盜這類行為而外,也可以說是肆無忌憚、無惡不作了。久而久之聲名越弄越大,竟至瀘州府都聞他們這群猛虎的名了。

  那時做瀘州府的,是一個極風烈嚴正的人,對於地方上的敗類,用訪聞案也不知辦過了多少。既聞了他這群猛虎之名,當下就委派了一個候補安徽直隸州崔樂書下鄉查辦。誰知這位崔大老爺,是個很倒運的候補官,候補了好幾年得不著一件差事;一旦忽然受了這件委任,也就當作一件好差事來辦,打算在一群猛虎身上撈一注大財。利用那瀘州府辦事嚴厲,凡是在地方行為不正當的人,一經拿到府裡是沒有輕放的,遠近聲名惡劣的人,無不害怕。一遇府裡派來查辦委員,都情願花錢極力運動,只求委員口頭上方便一句。瀘州府所派去辦訪聞案的委員,似這般飽載而歸的已有幾個。

  崔樂書是深知個中情弊的,一到劉百川所居的這個鎮上,就派出許多差役,按照訪案名單,往各家拿人,並聲言一個個都須拘拿到案。劉百川這群猛虎雖然都聞風避開了,不曾被差役拿住,只是各人都有家庭,差役在各家橫吵直鬧,勒令各家長交出人來。各家長明知種種逼勒純是為幾個錢,也就照例托人向崔樂書說項。無如崔樂書的欲壑難填,各人傾家蕩產都不能了案。

  劉百川這群猛虎,被逼得憤恨極了。他們多是年輕性暴的人,不知道厲害,十多人藏匿在一處商議道:「我們生長在這地方,從來只有人家畏懼我們,我們不曾畏懼過人家。我們所到之處,有誰敢在我們衣角上碰一碰?於今崔家這小子到我們這裡來,不但嚇得我們藏躲著不敢出頭,並且把我們家裡都鬧得天翻地覆,不能安生。這小子張開眼睛要錢,說出數目來傾家蕩產都不能繳納。這小子若不給點兒厲害他看,老是這麼藏躲著,以後我們還能在這地方混嗎?」

  劉百川的膽量最大,聽了這話,即攘著臂膊說道:「這小子住在周家飯店裡,我們趁黑夜劈開門進去,抓住他一頓毒打。我們也不開口說話,把包頭齊眉紮了,使他認不出面貌,聽不出聲音。打過一頓之後,摜下就跑。料他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再在這裡耀武揚威了!」

  他們都只是十幾歲的人,有什麼見識?一個人說委員可以打得,大家也都說非打他顯不出厲害。於是三言兩語,計議已定,當夜三更時候,這一群猛虎就蜂擁到周家飯店,劈開大門進去。飯店裡人以為是強盜打劫。崔委員所帶來的差役,雖也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惡物,但是教他們欺壓良善,本領都覺得很大;教他們抵抗強暴,卻是膽小如鼠。從夢中驚醒聽說強盜來了,只嚇得一個個爭著向床底下藏躲。崔樂書仗著自己是個委員,以為強盜絕不敢對他無禮,翻下床來正要開門出來,向強盜打官腔。不料這群猛虎已撞開房門進來了,見面不由官腔開口,揪翻身軀就打。

  崔委員見強盜居然不畏官府,只得將官腔收起來,放哀聲求饒。他們多會拳棒,手腳打下來不輕,又系十多人爭著打,沒一人肯輕輕放過。崔樂書的年紀已有五六十歲了,怎麼受得起這般捶打呢?他們見崔樂書被打得伏在地下不能發聲了,才摜下來跑了。

  次早探聽消息,想不到崔樂書不經打,當晚就嘔血而死。各家的家長,知道這禍又是他們撞出來的,逆料這亂子更鬧大了。唯有教各自的子弟,分途逃往別處去,自尋生路。非待十年八載之後,風聲平息了不得回來。

  劉百川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獨自逃生。他心裡計算,逃往別處不能生活,只有周家口子的石泰長鏢局,有花槍王義和趙老平在那裡,不妨前去投奔他們。當下也不暇計及自己與王、趙二人有多厚的交情,人家肯不肯收留身犯重罪的要犯。從他家到周家口子有四百多里旱路,破三日三夜工夫就走到了。喜得那時王、趙二人都在局裡,不曾押鏢出去。

  劉百川見面也不相瞞,照實將打死崔樂書的情形說了。王義說道:「像這樣的貪官污吏,打死了很好,也可以替那些被他敲詐了銀錢的人出口惡氣。你住在我這局子裡不要緊,無論哪條衙門裡差來辦案的人,不得我們親口答應,照例不能進局子辦案。你放心住下就是。不過這事只能對我兩人說,萬不能使這地方的人知道。暫且躲住些時,等待外面風聲略為平息,再作計較。」

  劉百川見王、趙二人如此仗義,不用說心中十分感激。

  周家口子離劉家雖只四百多里路,然一則因那時交通梗塞,消息也就跟著遲滯;二則因鏢局不似尋常人家,照例是一種庇護罪犯的所在。有這兩種原因,與劉百川同時動手打崔樂書的那些朋友,雖也逃到了別處,然不久多被捉拿了。幸虧都是些未成年的人,加以不曾承認殺官的事,又更換了瀘州府,只是打的打,關的關,馬馬虎虎地結了案。不過劉百川家裡,就為這場官司破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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