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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義殉技之訛傳


  第二十四期《偵探世界》,在下做了一篇《拳術家李存義之死》,是說李先生死在一個姓楊的手裡。當在下做那篇文字的時候,因耳裡所聽的,是那麼一種事實,當時很覺得以道高德昭的李先生在拳術界中享盛名數十年,而其結果乃如此,實在令人痛惜不置,所以將所聽得的情形,做成那一篇文字,以志感慨的意思。然做過之後,心裡仍不免有些疑惑,以為李先生的拳術,為當世名宿,非等閒可比。並且曾聽得長沙王志群先生說:「李先生有幾個徒弟,已為今世極不易得的好手。」

  何至便被名字不見於經傳的楊某打傷,且至於送命呢?即算李先生年老氣衰,誤為奸人所算,何以李先生去世了這麼多日子,從沒聽說李先生的高足,對於那姓楊的,有施報復的舉動。難道那姓楊的,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李先生縱有好徒弟,也不敢向他尋仇嗎?然則事隔多日,何以姓楊的並不在拳術界中嶄露頭角呢?

  這種疑惑在下存之於心,已有好些日子了。直到昨日,會見一個知道李先生生平最詳細的拳術家,閒談中,在下談到李先生之死,那拳術家忽然跳起來道:「誰說李存義是死在姓楊的手裡?這話來得太荒謬了,太無根據了。」

  在下聽了,不覺吃驚問道:「原來李存義不是這麼死的嗎?我也正有些疑惑,我是一個多年就存心欽仰李先生的人,巴不得這話荒謬沒有根據。不過說這話給我聽的人,說得有源有本,我不是深知道李先生的人,不由我不認為事實。足下既說這話荒謬無根據,實在情形,畢竟怎樣,務請說給我聽。」

  那拳術家說道:「李存義的武藝,高與不高,本來是可以隨人說的。和他有嫌隙的人,存心破壞他的名譽,固然可以將他的武藝,說得一文不值半文。如果真有武藝強似李存義的人,也不妨批評他的武藝不好。只有事實是有一定的,不能隨人的愛憎,將事實變更,顛倒黑白,誣人名譽。我於今且簡單說幾句,便可以證明足下所聽得的這些話,的確是荒謬無根據的了。馬子貞請李存義去,是在民國二年七月,馬子貞在山東濟南鎮守使任上的時候。而李存義之死在民國十年二月,其間相隔七八年,世豈有受傷七八年之後才死的道理?這種事實,何能隨人的愛憎而變更顛倒呢?」

  在下不禁狂喜道:「好極了,我正苦沒人能證明我所聽的話不實在,心裡雖對於這事有種種的疑惑,只因我一則不知道李先生的生平;二則不知道馬子貞部下的人物,聽了這種消息,唯有感歎,無從判別是非真偽。難得足下知道詳盡,即請把實在的情形說出來,我好據實再做一篇更正的文字,方對得起李先生在天之靈。而我十數年來欽仰李先生的誠意,也就可以不因此而有遺憾了。」

  那拳術家道:「我對於李存義、馬子貞二人,都無所容心,只就我所確實知道的事實說一說。李存義,字忠遠,直隸深縣南小營村人。少小時就慷慨好義,初學拳術的時候,從劉奇蘭先生,學習形意拳;後從董海川、郭雲兩先生學八卦拳,也兼習形意拳。至於太極拳,我始終不曾見他練習過。他在北洋享武術的盛名很久,經他教授成為武術界健全的人物極多。他平生待人接物,恭而有禮,輕易不見他有疾言厲色的時候。更喜歡獎掖後進,門弟子質疑問難的,自朝至暮,現身說法,毫無倦容,務必使門弟子疑難之處,得完全瞭解才罷。這是由於他好藝出於天性,而學養又能兼到的緣故。所以凡是曾和他接見過一次的人,莫不心悅誠服地說『其學可及,其養不可及』。他既是一個最有修養的人,休說他的學力已到了絕境,便是第二等武藝的人物,但能養也決不至得足下所聽得的那種慘結果。誤傳那種消息的人,是不是有意中傷,雖不得知,然與事實相差太遠,即令不是有意,也不能辭荒謬的罪。

  「民國二年,馬子貞在濟南鎮守使任上,發願要統一中國的武術。統一的方法,就是想將中國研究各派武術的人,揀出類拔萃的,由馬子貞出面,延聘在一塊,大家各出其所研究有得的精華,融會貫通,創成一種混合的新拳術。就拿這種特創的新拳術,教成一大批人才,再由馬子貞將這一大批人才,分派到各處教授,漸漸推廣,及於全國,於是中國的拳術,便可由此歸於統一了。馬子貞既是這麼一個志願,已經被延聘幕下的各派拳術家,當然有幾個。那時做山東省長的是蔡儒楷,知道馬子貞這種志願與辦法,便對馬子貞說道:『君欲統一中國拳術,形意、八卦這兩種拳的法門,似乎非研究加在裡面不可。北洋李存義,為武術界老前輩,並是研究形意、八卦兩種拳種之傑出者,應該派人去,禮聘他到這裡來。』馬子貞見省長這般說,只得打發一個姓郭名永祿的人,迎接李存義到山東。

  「李存義以拳術雄視北方數十年,北方拳術界中的人才,誰強誰弱,縱不能遍觀盡識,然一般稍露頭角的,即未見面,也已聞名。及到馬子貞部下一看,知道能手很多,心裡甚是歡喜,以為可得些切磋的益處。想不到馬子貞見面便對李存義說道:『敝處的武術,起手就用打人的方法,不知形意拳的用法怎樣,請李先生指教指教。』李存義見馬子貞開口就要他較量武藝,心裡不免有點兒不愉快。只因自己處於來賓地位,又本為研究武術而來,不便表示不願較量的意思。其實李存義之不願輕易和人較量武藝,就是他平生待人接物,恭而有禮的緣故。因為武藝不較量則已,較則勝負立分,勝了的志得意滿,負了的便不免惱羞成怒。殊非他平生待人以禮讓為主的本意,並不夾著絲毫畏縮的心在內。但是馬子貞的志願,既在融匯各派之長,創造新武術,其勢又非互較一番不可。

  「李存義明知終不免於一較,不可以謙讓得畏縮的聲名,有玷宗派,只得問馬將軍怎生比法。馬子貞道:『敝處比武素有定規,拿白粉在地下畫一個圓圈,隨二人的便,一個站在圈子內,一個站在圈子外,動手的時候,在圈子內的,不能打出圈外來;在圈子外的,也不能打到圈子內去。』李存義原沒有求勝人的念頭,就立在白圈子內。馬子貞指令一個兵士裝束的拳術教習,和李存義較量。那教習的武藝,果然矯捷異常,確不是等閒之輩,竟與李存義支持到半小時之久,才被李存義挒住手腕,一腿打撲在地。但是這一腿打去,卻打出了白圈,馬子貞急忙喊道:『這不能算是你勝了,你的前足出了圈外,違背了定規。』李存義聽了,從容笑道:『是,只怪我的武藝,不用前足不能撲人,用前足自不覺出了圈子。』馬子貞見李存義態度閒雅,絕沒有驕矜使氣的樣子,似乎自覺說得太唐突,即改口帶笑說道:『好,好,你真是名手,請你就在敝署當教官。』隨即送了份委任狀給李存義,月俸六十元。

  「他怎麼甘願幹這玩意兒呢?只因有打撲了這個教習的事,覺得不受委任就走,反為不好。既成了在一塊共事的人,受撲的便有嫌怨,也可以消釋了,所以接受委任,並不推辭。在那裡住了兩天,第三天有個姓楊的教習,直到李存義的臥室來拜訪。李存義殷勤招待,楊教習寒暄了幾句之後,便質問形意拳的用法,詞氣之間,很帶著尋瑕抵隙的意味。李存義明知其用意所在,然以自己才來不久,與楊某又是初次相會,不能不存些客氣,仍以研究學理的態度待楊某。那姓楊的武藝,不待說也很有些驚人的地方,加以年壯氣盛,咄咄逼人,使李存義不能不出手自衛,一個不留神,將楊某也打撲在院子裡。李存義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扶起來賠話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偶然失手,老哥不可見怪。』幸當時沒有第三人在旁邊,楊某也是一個能虛心服善的人,並沒有嗔怪的表示。不過李存義的為人,素來謹慎,逞強爭勝的心思,更從來沒有。終恐因此賈怨,於提倡武術前途,必多妨礙,遂極力與楊交歡,並願結盟為兄弟。楊某見李存義這麼謙溫藹,本來沒有嗔怪的表示,至此更不把這回事擱在心上了。

  「李存義在濟南沒多久,就因赴王芝祥的約,辭職到廣東去了。直到民國九年八月,李存義在北京得了痢病,醫治無效。到這年年底,才由幾個常在他跟前的徒弟,送他回深縣原籍,還支持了一個多月,到民國十年二月才去世。這便是李存義到馬子貞幕下以及去世的實在情形。

  「從馬子貞那裡辭職出來的時候,不但雙方都沒有受傷的事,並且好來好去,彼此連嫌隙都說不上。李存義年高德劭,固不至掩敗為功,便是馬子貞,他是個以提倡中國武術自任的一世賢豪,也決不至造作蜚語,厚誣長者。向足下妄傳那種無稽消息的,必為局外不明當時情形的人,以訛傳訛,以偽傳偽,才有那種與情理事實兩相悖的報告。」

  那拳術家說完這一大段事實,在下不禁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就實在太對不起李先生了。」

  李先生雖已去世了幾年,然其人生前學力,為武術界鬥山,一言一動,都足為後生矜式。反使他死後無端遭此不虞之毀,這如何使得?只是那篇記載,已經在第二十四期《偵探世界》雜誌裡面刊佈了,無論有多大的力量,也收不回來。唯有再根據這位拳術家所說的,重記一篇,以代更正。然在下對於李先生在天之靈,終覺抱歉之至。

  〔原載《紅玫瑰》第1卷6期,1924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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