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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七


  蕭子培垓為餘言,光緒初年,常德朱雲岩孝廉,將囊巨金北上,有所營幹。當時,無輪船火車之便,徒行商旅,時慮萑苻竊發,皆結侶荷械以行,複有營鏢業者,豐其值以為護持焉。然鏢局多設於北道,南方絕少,湖南無有也。朱以物色將護者不得,稽遲不敢就道。

  朱有姑,饒于財而寡處,朱偶存其家,道濡滯之故,其姑曰:「吾家力傭羅七者,當能任護持,其勇足驚人也!」朱曰:「聞萑苻中屢有邁倫之士,非常人之所謂勇者,所能任也。」其姑曰:「曾有群盜入吾室,他傭噤不能聲,獨羅七從容擊卻之。盜銜羅七,次夜複大至,伏健者於壕,誘羅七往追。及壕而矛發,羅七乃能奪矛,而盜不能逸。羅七獲盜,數而放之,自是盜不敢犯,吾謂亦邁倫之士矣!」

  朱欣然請見,其人年四十許,長眉覆睫,棱棱然,科頭赤足,泥垢滿衣襟,其貌蓋至不揚也。朱以其多能,立而為禮,羅叉手報之,其姑為道朱意,朱亦殷勤致詞。羅曰:「若及吾少時,有請,行不遑耳!今弛廢已久,誠懼有始無卒,致辱先生命。湘南不乏絕塵之士,曷措意焉?」

  朱固請,且言已窮物色,羅沉吟曰:「途中脫有他變,能恕吾不卒之罪,則唯命耳!」朱曰:「君慮他變者,何謂也?其逆知途中有足為君梗者耶?」羅曰:「不然,是或吾過慮,本無庸早計之,第不敢不預以為請耳。」朱喜,便請就道。

  山川跋涉,羅事朱一若僕從,朱屢致不安,羅宴然不以為意。一日薄暮,就野店宿,羅為朱治臥具訖,納朱安寢。於篋中出青絹長丈許,系圭石其端,複出製錢千數,就燈下審視。朱微睨之,其緣似銳于常錢。羅審視已,一一面壁而擲之,入木震震有聲,複取而納諸囊。朱知即所謂暗器也者,亦不啟詢。

  次日乘騾車朝發,濃霧漫野,數步之外,不能見物,朱惴惴懼不免,羅堅慰無慮。久之,微聞嘯聲起于遠林,羅傾耳移時,令騾夫抑騾,笑語朱曰:「先生若怯,幸勿窺窗。」言已下車,疾馳而去。

  朱念果不免,窺窗何害,遂薄窗窺之。重霧蔽目,不能遠矚,但聞詫聲四起,騾車驚懼,欲策其騾,朱叱止之。須臾,詫聲已,而嘯聲複作,漸微不可聞,即見羅飄然至車際,手霜刃,狂笑捧腹。朱喜,詢卻盜之狀,羅以青絹示朱曰:「幸賴此君,奪得寶物,此行不為不折閱矣!」朱視其刀,寒光霍霍,侵肌起栗。朱就車中為寶刀行以壯之,憶其末句雲「呂虔之刀王覽佩,佩得其人物益貴」。羅言不解書,然若深感朱意。

  車行過午,羅忽悄然曰:「吾有言,先生無恐,今夕報仇之師必大至,憑區區之技,幸而勝,先生之福也;不幸有他變,則已請恕吾不卒至罪於行日,或不為忤耳。」朱愕然欲詢所以,騾忽驚駕,車震撼幾覆。羅急顧行篋,已失其一,抽刀大呼,破窗而出,足不及地,已失所在。朱駭汗浹背,視騾夫亦不知所往。自出車周視,覺道旁草間,微有吐息聲。求之,乃騾夫,泥首其中而顫。朱曳之,出問何所見,而驚懼若此。騾夫惶惑移時,始曰:「正驅騾車疾行,突覺有風甚厲,中人如刃,騾跳踉踶蹶,若將見攫於異物。方事抑勒,即聞呼聲震耳,吾懼遭強人毒手,故潛匿草間耳!」

  朱聞言不知所措,念羅屢以他變為憂,所慮殆即為此,脫一去不還者,將何以為懷!悲愴一時許,羅忽自車後躍出,右提刀,左挈行篋。汗被其面,短髮若截,蓬鬆肩際,委行篋於地,撟舌喘息而言曰:「適間我非此刀,業不免矣!吾追賊入窮穀,賊無所匿跡,折而與吾致命。吾戮其一耳,賊方伏而哀免,救者忽至,二人驟出仙人掌(暗器也,以鋼為之,狀如人手,著物即自牢合),曳吾發,幾致顛覆。疾自截其發,始已。」

  朱喜曰:「必君所謂復仇之師也!」羅頷首曰:「患方未已,今夜宜早投止,及時急行二十里,能安寢達旦,明晨即無患矣!」言已,掖朱登車,自驅騾疾行。且十里,道旁有旅舍,數人引首門外,睹羅呼曰:「至矣,至矣!」即有抑騾不令行者。

  羅躍而下,揮止諸人曰:「勿驚吾主人,吾非怯見曹者。」朱見狀,已不寒而慄,強自鎮定,齒猶相擊有聲。羅啟車傭朱入室,朱顧行篋,羅躡其足,納朱坐於旅室。索酒肉大嚼,壯者數人眈眈于旁,羅舉杯笑語曰:「此間非若曹納命之所,今夜三更時,可於某某處傾巢來候,畏避者非丈夫也!」數人相視良久,無言而去。

  羅勸朱進食,朱慮禍甚,強咽不能下。羅食已,略事慰藉,即襥被與朱就寢。朱至三更未成寐,羅已遽然而醒,提刀欲出,朱呼曰:「君將焉往?」羅曰:「先生但安臥,及明猶未歸者,已以死報先生矣!」不顧而去。

  朱起視之,已無所見,嗟歎就枕,張目達旦。忽聞步履聲,有二人舁一物入室,委榻而去。朱急就視,羅也,酒氣撲人,已爛醉若泥矣!朱坐俟其旁,日午始醒,醒後為朱道其故。

  羅安徽人,十年前與其同學兄某,同為此間盜魁,羅因同黨破案被戮者,月有數人,深慮禍及,遂思洗手(盜罷即謂之洗手)。謀于同學兄,同學兄嗤之,乃不告而去。為人傭,將食力以其終身也。是夕出門,不期與其同學兄遇,相對感念,故致沉醉耳!

  送朱抵京後,不知所之。

  余去年曾附益其說,為小說二千餘言,名其篇曰《皖羅》,售於商務印書館小說社,茲篇則紀實也,傳聞異詞,又相去數十載,亦惡能必其不虛哉!著者如是我聞,閱者作如是觀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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