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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十二回 斷指焚身矜氣節 飛頭瀝血照肝膽

  卻說嵩山畢五,醒來一看,認得雲中燕一輩人,不勝慚愧,心中又十分感激,只得讓雲中燕替他把傷治好了,養息了幾天,跟了雲中燕到京,即錄入血滴子麾下,派他充了五路總稽查;倒也克盡厥職,立了許多功勞。雲中燕又待他極好,捐除前隙,雍正亦頗加信任,此算是嵩山畢五,東奔西走所遇輒阻,究竟歸於清廷一生的結局。但是,那時雍正自襲位以來,倏忽幾載,這幾載中,事情不少,內有雲中燕、嵩山畢五替他明察暗訪,外有年羹堯替他征討不停,是以底定一時,比康熙朝法律更覺得嚴重了。

  然而「亂世用重典」,古有明訓,豈知壓力愈重,則其反動力亦愈甚,所謂「明則易見,暗則難防」也。當時明朝的宗室以及孤臣遺老,遁跡山林,效那伯夷、叔齊,把世俗事情都置之度外,一概不聞不問,此效高人之風範也。其間有英雄豪俠,具有愛國愛族之思想,見清廷暴虐無已,就將一股血性激起革命風潮,或則佔據山嶺,揭竿聚盟;或則統率義師,效死沙場,表示抗衡。不是個個肯做奴隸,受人壓制,而事之成敗,雖未可知,即其行動、事蹟卻都可泣可歌,足以震天地、泣鬼神,令後世崇拜,資為楷則者,得二人焉。

  那時宿州有個著名拳師,姓張名興德,一手俞派、祖傳兩柄雙刀,使得神出鬼沒,江湖上因之稱他為「雙刀張」;名馳天下,教徒日眾。此老性喜遊,他有一頭健騾,日行五百里,是關外一個商人贈的;他有一個愛徒鄧錦章,出入相隨,不離左右。張興德帶著鄧錦章兩個,各騎騾子,在揚州地方,凡屬名勝之區,都已走遍,頗覺厭煩。後來專從荒煙蔓草之間,尋視斷碑、殘碣以為樂事,倦則即宿于山林古刹,或相對倚樹而眠,此亦他們武幫中之一個奇人也。

  一日夕陽在山,暮鳥歸巢,張興德忽然發現一段殘碑,在一堆荒墳旁邊,撥土細認題曰:「指墳」,興德曷勝奇異,叫鄧錦章同瞧,明明是「指墳」兩字。自此,張興德逢人便問,後來遇到一個白髮老翁,謂能知其事者,將這「指墳」的歷史敘述出來。

  原來明末時候,史督師部下有一個何爾塤者,幼而聰明,長而豪邁,落落有大志,其父之屏,委贄於朝,頗有風骨,恒教其子以忠義,立身爾塤,夙秉庭訓,且當啟禎之世,目擊閹宦擅權,敗壞法紀,爵賞由心,刑商由心,所愛光五宗,所惡滅三族,百僚結舌道路,以目天下亂,乘機聞風而起,有志廓清者,每欲獻其身而未有其遇。嗚呼!亦足傷已。

  京師淪陷,思宗殉國,忠義之臣一時從死者,不乏其人,爾塤每讀朱虛侯,非我種者,鋤而去之,未嘗不廢書三歎也。其所交友,皆當世英俊,爾塤與子談時事,鹹表同情,乃慨然曰:「今天下糜爛至此,身為朝臣,不能彌禍於無形,使至尊損軀宗廟墜廢,豈一死足以塞責?況流寇無守,天下之志,餘當以社稷為重,留此身以有待。唯北地處強權之下,欲圖恢復之計,必難自振,要非南方不可。」

  於是瞰賊無備,星夜南下。賊覺遣鐵騎追至不及,而福王已立于南京,史可法督師揚州,爾塤謁可法,痛哭流涕,指陳破賊大計,可法奇其才,亟賞識之,留於幕府,借資襄助,敬如上賓。爾塤亦深知史可法之忠誠,願赤心以事之,每邁擘畫,可法未嘗不稱許也。

  初南都議立,可法意在潞王,謂福王七不可立,貽書于馬士英,厥後,卒立福王,而士英遂挾其書,以脅可法。於是可法事事為之擊肘矣!爾塤聞之,諫可法曰:「方今蠻夷猾夏,中國式微,殘碎江山,剩茲半壁,清兵之來,即在旦夕,今所持以屏藩王室做東南之保障者,惟在公耳。敬朝廷有僉壬之臣,而欲將帥立功於外者,豈不難哉!今公赤心為國,鬼神鹹知,士英剽狡,竊柄摧撓棟樑,公當直舉往事,暴曰于天子,庶天子無以疑公也;一面公親率六軍以與清軍決一勝負。」

  於是,可法感爾塤之言,即命爾塤統兵以攻清軍。

  清廷得訊,知非尋常之敵,乃遣大將鄂勒齊,統率大兵南下征剿。爾塤據探報,即與幾個將弁密商,都道清將統兵南下,其勢必銳,我軍現在暫且停止進攻,趁清兵未到,蓄銳養鋒,以逸待勞;待清兵一到,就給他一個下馬威,挫拆其鋒,以寒奸膽。商議已定,就照著進行,傳令軍隊,暫且停止進攻。附近州縣,靜待後命。於是爾塤所統的軍隊,鹹皆卷旗息鼓,退守營壘,按著不動。

  黑雲幕布,黃塵滾滾,鄂勒齊統帶了十萬清兵,卷地一般地趕來,離開青雲山不到十里,已是黃昏時候,鄂勒齊就傳令停駐,不再前進。剛欲安設營帳休息,猛不防爾塤領了兵,從山上如水地沖將下來,搖旗呐喊,金鼓齊鳴,清兵不知底細,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非但不戰,竟自相踐踏起來。爾塤見此景象,就傳令衝殺進去。

  清兵無心戀戰,私自逃生,鄂勒齊僅以身免。爾塤已得了大勝,就鳴金回營。檢人數,傷折不多,奪得糧食、器械不少,爾塤也照便設宴慶賀,這都不在話下。

  鄂勒齊既敗了下來,狼狽不堪,細點人數,足足喪失一大半,餉械不算,何爾塤又不時地來搦戰,鄂勒齊哪裡敢再出去應戰?只好掛了免戰牌,嚴守營壘。一面飛報清廷,求援兵請議處。

  清廷得耗大驚,都道鄂勒齊措置乖方,致遭大敗,喪失國威,就傳旨革職,解京審辦。複傳旨改派呼克圖,再統精兵十萬,火速南下,克日蕩平。呼克圖得了旨意,就點兵調將,一路浩浩蕩蕩地南來了。

  卻說這個呼克圖,原是清廷唯一無二的一員大將,非但梟勇絕倫,卻亦足智多謀,到了青雲山,他就便服,暗暗在那山附近細細地打量一次,知道不可力攻。因為這青雲山三面都是削壁,只有一面有條羊腸小道,可以進出。他就把十萬精兵四面團團如鐵箍一般地圍住得水泄不通,並不搦戰;一面密遣心腹,混上山中去運動兵士。

  爾塤的部下見利忘義,竟有許多鬆懈起來,不如以前的勇敢,有的暗暗地溜走,有的竟投入清營,致剩下一半尚肯聽爾塤的命令。何爾塤早曉得清廷必不肯罷休,故亦竭力防守,後因糧盡餉絕,無法挽回,一味死守不降,惟終日神思恍惚,鬱鬱不自得。每仰天長歎,又深念史可法未知存亡,痛南都人民鹹皆苟安偷息,任人宰割;長此以往,禍至無日矣!然一息猶存,此志不變,仍密籌重整之策,相對涕泣,以死自誓。

  有高准者,福建人也,與爾塤為莫逆交,深得其臂助。爾塤不忍見山破後同罹鋒鏑,每勸其選返,准不從,後經爾塤力勸,故從焉。

  其時爾塤之父之民間,方奉命巡撫閩省,適系高准梓裡。爾塤以親恩未報,國仇方亟,後顧茫茫,不知命在何時,恐長此以往,更無承歡膝下之時。且天地晦冥,海飛日暗,國之不存,家於何有?于設宴招客餞高准。

  行酒半酣,爾塤忽於襟下出利刃,一揮斷其指,鮮血淋漓,襟袖皆赤。血點點滴杯中,酒作紫色,一座皆驚駭失色不能語。然爾塤談笑自若,絕無痛楚狀,以袍袖拭血刃入鞘中,舉血酒一飲而盡。乃右手持指,向高准泣而語曰:「此爾塤之指也,請語我父母,指歸而爾塤不歸矣。爾塤委身戎馬間,無餘暇以事父母,爾塤罪當死,請父母視爾塤為已死。爾塤情殷報國,而國終不能報,死有餘恨。惟能變作厲鬼以殺賊,敬有繼爾塤志而起者,則請父母盡鬻家中田產以資之。如是,則爾塤死且慰。且史公忠臣,爾塤且當以身許之。古人云:男兒當馬革裹屍,爾塤尚未得死所,萬馬亂軍中,何從得屍?得屍亦奚益,徒增父母痛爾塤之屍,願化為泥塵。爾塤死,請父母即以爾塤之指藏可也!」

  言已,以指授高准,准泣而受之。爾塤語時,聲調激昂,須髯盡張,舉座傾耳悚聽,至是,亦盡相泣下。未幾,高准持指行,而爾塤之血尚未幹也。

  高准既下山,見四周皆清兵,倉卒不得出,即晚巡者至,高准系殺之,而取其衣衣之。逕行,清守兵不疑,竟縱之去。

  呼克圖知何爾塤已勢竭力盡,不能再持,惟見其忠勇,遣使招之降。爾塤怒曰:「何爾塤何如人者?豈肯奴顏婢色,求降虜廷以偷生哉!戰而耳,無他言。」

  徑斬來史,以自誓。呼克圖知爾塤無降志,乃四面圍攻,爾塤亦率兵堅禦,然以饑困之兵,安能抵抗士壯馬飽之師?又人數相差太遠,遂敗,爾塤乃仰天大呼曰:「天不佑我,我力盡矣!」

  闔門縱火自焚,爾塤與士卒均死。嗚呼,烈哉!時在清雍正朝。爾塤已矣,不圖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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