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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浪蕩子巧訂新婚 古董人忽逢魔女(3)


  「老熊你想想,無論什麼女子,就是欲火如焚的時節,聽了我這一段冰水澆背的話,也應立時消歇。殊不知在她聽了,全不在意,面不失色的笑說道:『先生的話是好話,很像宋儒學案上面的議論。不過說話盡可照著那上面說,若照著那上面行事,居今之世,卻似有些迂泥不通。古人說:『人情所不能已者,聖人勿禁。桑間濮上的事,未必盡是淫書誘惑的。』她說至此,又向我嫣然一笑。」

  熊義長歎一聲,指著蕭熙壽的臉道:「你這人真煞風景,怎這麼迂腐可笑,若著我時……」

  蕭熙壽笑問道:「遇著你將怎樣?」

  熊義道:「遇著我麼,一把摟住她,先親了個嘴再說。還怕會輕恕了她嗎?」

  蕭熙壽搖頭道:『那怎生使得?她太來得突兀,所謂事出非常,使我不能不格外注意。依情理猜想,她年輕輕的,又有幾分姿首,知識議論在女子中更不易得。此地豈少中國的風流少年,便要面首三十人,也是件極容易的事。我這尊容,又不是潘安重生,宋玉再世,如何能使她一見之下這般顛倒,連羞恥都不顧了,不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嗎?」

  熊義道:「這有什麼可疑。男女發生愛情,本來有這些不可思議的地方。容貌美的固然好,就是醜陋的,也有討巧的時候。年紀輕的固然好,年老的,也有佔便宜的時候。每每有自己丈夫漂亮極了,她一些不愛,偏偏愛上了一個又醜又老的跟班,這種事,不能依情理猜度的。」

  蕭熙壽道:「不能依情理猜度的,就要說是前緣註定的一個緣字。但是她若和我有緣,一見面就愛上了我,那我也應一見面就愛了她,這些話我最不相信。我頂著革命黨的招牌,袁世凱的鬼蜮伎倆又多,早就聽人說過,從北京派出來許多女偵探,專一引誘黨人入她的圈套。住在上海的黨人,是這麼上當的已經不少,那女子的言談舉動太覺可疑。當下見她向我嫣然一笑,我心想不宜得罪了她,只得也胡亂望著她笑笑。隨即正色問道:『女士與方君是親戚,還是朋友?』她說是朋友。我問:『是相識了許久的嗎?』她說:『前日才從朋友處見過一次。因見他為人慷爽,又聽朋友說他是個有俠骨的漢子,才想結識他,所以特來拜訪。一見先生,更是我多時想望的人,比會了他還要欣慰百倍。先生的寶眷沒同來日本嗎?』

  「我說沒帶來,她問結婚幾年了,我說十七歲上結婚,於今三十二歲,一十五年了。她說幾年沒歸家,想必時常有信來?我說內人不曾讀書,不會寫信。她說既不能見面,又不能時常通信,少年夫妻不很難過麼?我說不幸做了我的妻子,便難過也沒法子。她說先生也不惦記嗎?我說男子出門,三年五載是尋常的事,惦記怎的。她說先生在日本這種賣淫國,也不去那些玩笑地方走走嗎?我說我身體要緊,不能白糟蹋,並且怕惹了病,將來歸國對不起內人。她說像先生這樣的人真少,使我更死心塌地的佩服。已有了小公子麼?我說有兩個犬子,大的今年十歲了。她說可惜我不能看見先生的公子,我若看見,公子必是很可愛的。我問既沒看見,怎麼就知道可愛。她說我想公子的面目必像先生,因此知道是很可愛的。」

  熊義跳起來,拍手笑道:「妙呵,妙呵!她這麼顛倒你,你還好意思拒絕她嗎?」

  蕭熙壽道:「不是不好意思拒絕。既經疑心她是個女偵探,即不敢十分得罪她,一時又被好奇心鼓動,倒想試試她。我一個明明白白的人,看她用什麼圈套來牢籠我。」

  熊義道:「在日本怕什麼?」

  蕭熙壽道:「不然。她用暗殺手段,只要近了身,便危險的很。難道革命黨一到了日本,即毒不死、刺不死嗎?不過已被我看破了,處處留神,看她如何下手。當時我也做出有意愛她的樣子來,學著吊膀子的眼光,望了她一眼笑道:『不像我的面目倒好,像了我的面目,還有什麼可愛的。女士這話,不是恭維我,是挖苦我,當面罵我。』她見我改變了口氣,認作真有了些意思,登時做出許多淫浪樣子來。我是素來有把握的人,見了那種淫態,一顆心都搖搖不定。可惜你不曾在旁邊看見,我於今就有一百張嘴,也描摹不出,才相信坐懷不亂是真不容易的事,倒把我平日輕蔑古人說坐懷不亂,只要稍知自愛的人都做得到的這種心思懺悔乾淨了。低了頭,望也不敢望她。她忽然問道:『先生的房間在哪裡?何不到先生房裡去坐坐。』

  「我吃了一驚,連忙說我的房間齷齪得很,不用客氣罷。她不由我說,立起身,定要我引她去。我想過於推諉,怕她更加疑心我房間裡有多少危險物,只得引她到我房裡。我因沒有下女,要自家鋪床疊被,早起懶得將被臥收入櫃內,免得夜裡睡的時候又費手續。我從國內帶來了一杆手槍,照例是塞在枕頭底下。一聽她說要去我房裡,我的心就是一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不留神,沒塞放得好,露出半截來。進房就望著枕頭底下,幸好不曾露出。然而我是心虛的人,總覺那枕頭有些礙眼似的。靠床有張椅子,我怕她坐著隨手翻開枕頭去看,一面指著窗下的椅教她坐,自家先占了這把椅子。哪曉得她不怕急死了我,丟了窗下一椅子不坐,口裡說著好精緻的床褥,一屁股就床緣上坐下來。

  「我慌急得沒有法設,只好任命,她坐下來,將身子斜靠在被臥上,合了眼,有聲沒氣的說道:『我的身體疲倦了,想借你這床略睡一睡,不嫌髒麼?』我正在著急的時候,聽她這般說,忽轉念她是個女子,有多大本領,就被她發現了,她難道真能奈何我?即答道:『只要你不嫌我的床褥髒,想睡只管睡。』她張開眼,看房門是開的,競起身一手推關了,脫下裙子來笑道:『睡出許多皺紋,等歇穿出去難看。我也不做聲,看她怎樣。她見我坐著不動,畢竟有些臉軟,不好再做出什麼特別的樣子來,靠在床上,不言不笑,假裝睡著。猛聽得樓梯聲響,原來是房主人走到樓口喊我下去吃午飯。她見有人上來,嚇得連忙爬起,拿起裙子就穿。我說請下樓去吃飯,她說不吃。

  「我想:留她一人在房裡不妥,只得也回了房主人不吃。請她去上館子,她倒不客氣,同我到維新料理店隨便點了幾樣菜吃了。男女都是一樣,不能自恃,說我有操守,有把握,一糾纏久了,終有把持不住的時候。我起初見了她的淫態,聽了她的淫詞,氣不知從哪裡來的,恨不得罵她幾句,打她幾下,攆了她出去。一轉念疑她是偵探,氣倒沒有了,只有防範她的心。在維新料理店喝上幾杯酒,我的心理,不因不由的自然會掉轉過來。看她的舉動,便覺得娉婷嫋娜,聽她的言語,更加簧囀鶯聲,醉眼模糊,望著她的臉,真所謂比初見時龐兒越整。起初那一派迂拘話,哪裡再說得出口。

  「吃喝完了,她借著拈牙籤,有意在我手上挨了一下。我糊塗了心似的,乘勢就握了她的手,一切都不知道顧忌了。從料理店出來。問她要去哪裡,她說仍想到大熊方去,看姓方的回了沒有。我便攜了她的手,從容在街上走。若在平日,就拿刀擱在我頸上,要我攜著女人的手,清天白日在街上走,我也情願被殺死,不肯是這麼不顧人笑話。昨日就和吃了迷藥一般,幸虧你在電車上將我喊醒,心裡明白過來,回頭便不敢再握她的手了。同到大熊方,坐不了幾分鐘,姓方的也回來了,見面稱她范女士,我才知道她姓範。」

  熊義笑道:「我不相信你和她談了半日,同桌吃喝,攜手偕行,她姓名都沒問一聲。」

  蕭熙壽道:「你不信罷了。初見時懶得問,後來我和她太親熱,又覺不便重新請教了。」

  熊義點頭道:「這種事常有的,我相信了。姓方的回來,笑話就完了麼?」

  蕭熙壽道:「沒有完,還有在後面呢。」

  不知後事如何,下面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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