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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王子斌發奮拜師 譚嗣同從容就義(2)


  王五喜道:「師傅請說,不論什麼話,我無不聽從便了。」姓董的道:「你於今尚在當徒弟的時候,當然不能收人家做徒弟;你的徒弟,從今日起,都得遣散。」王五連連答道:「容易容易,立刻教他們都回去。」

  姓董的道:「還有一層,你既想練功夫,便不能和前此一般的專講應酬,把練功夫的心分了。目下在你家的食客,一個也不能留在你家裡;請他們各去自尋生路,免得誤人誤己,兩方都不討好。你依得我的話,我便收你做徒弟。」王五聽了這話,望著外面看的人,不好回答。食客中略知自愛的,都悄悄的走了。只剩下幾個臉皮堅厚的人,王五認識這幾個,正是姓董的害病的時候,在管事的人跟前進讒,出主意要把姓董的驅逐的人,到這時還貪戀著不去。王五也就看出他們的身分來,只好教管事的,明說要他們滾蛋。

  王五的徒弟和食客,都遣散了之後,姓董的才對王五說道:「你知道我這番舉動的意思麼?何嘗是為的怕分了你心呢?你要知道,我們練武的人,最怕的就是聲名太大。常言道:「樹高招風,名高多謗。」從來會武藝,享大名的,沒一個不死在武藝上。你的武藝,只得如此,而聲名大得無以復加,不是極危險的事嗎?我所以當著一干人,有意是那麼挫辱你,就是使大家傳播出去,好說你沒有實在功夫;二則也使你好虛心苦練。

  「我於今傳你一路單刀;十八般武藝當中,就只單刀最難又最好。單刀也稱大刀,你此後改稱大刀王五,也覺得大方些。雙鉤這種兵器,是沒有真實本領的人,用他討巧的。你看從來那一個有大能為的人,肯用這類小家子兵器?你學過我的單刀,大約不會有遇著對手的時候。萬一遇著了對手,你不妨跳出圈子,問他的姓名,再把你自己的姓名報出來;他若再不打招呼,你就明說是山西老董的徒弟,我可保你無事。」

  王五欣然跟山西老董,學會了一路單刀,從此就叫大刀王五,不叫雙鉤王五了。山西老董去後,王五雖仍是開著會友鏢局,做保鏢的生意;只是鏢局裡不似從前那般延攬食客了。所常和王五來往的,就只有李存義、李富東一般有實在本領而又是俠心義膽的人。

  那時譚嗣同在北京,抱著一個改良中國政治的雄心;年少氣壯,很有不可一世之氣概。生性極好武藝,十幾歲的時候,就常恨自己是個文弱書生,不能馳馬擊劍。每讀項羽本紀,即廢書歎道:「於今的人,動輒藉口劍一人敵不足學的話,以自文其柔弱不武之短;殊不知要有扛鼎之勇蓋世之氣的項羽,方夠得上說這一人敵不足學的話。於今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豈足夠得上說學萬人敵的嗎?」

  他讀到荊軻傳,又廢書歎道:「可惜荊軻只知道養氣,而不知養技。荊軻的氣,可以吞秦政,而技不能勝秦政,以致斷足于秦廷,而秦政得以統一天下。至於秦人武陽,則氣與技皆不足道,反拖累了荊卿。若當時荊卿能精劍術,何至等到圖窮匕首,方才動手?更何至相去咫尺,動手而不能傷損秦政毫髮呢?秦政並不是一個如何會武藝的人物,可見得荊卿不過是一個有氣魄的男子,武藝比聶政差的太遠。

  「聶政刺韓隗,和荊卿刺秦政一樣,但是秦政的左右侍衛,都是手無寸鐵,沒有抵抗力的人;荊卿又已到了秦政跟前,秦政一些兒不曾防備。不像韓隗的巍然高坐,堂下許多武士,都拿著兵器護衛;韓隗更身披重甲,這時若要荊軻去刺,說不定還跑不到韓隗跟前,就要被堂下的執戟武士殺翻了。能夠和聶政一樣,如入無人之境的,把韓隗刺死了,還殺死許多衛士,才從容自殺嗎?」

  譚嗣同少時,便是這般心胸,這般見解;到壯年就醉心劍術,凡是會武藝的人,他也是誠心結納。王五本有關東大俠的聲名,譚嗣同和他更是氣味相投。譚嗣同就義的前幾天,王五多認識宮中的人,早得了消息;知道西太后的舉動,連忙送信給譚嗣同,要譚嗣同快走,並願意親自護送譚嗣同,到一處極安全的地方。譚嗣同從容笑道:「這消息不待你這時來說,我早已知道得比你更詳確。安全的地方,我也不只一處,但是我要圖安全,早就不是這麼幹了。我原已準備一死,像這般的國政,不多死幾個人,也沒有改進的希望。臨難苟免,豈是我輩應該做的嗎?」

  王五不待譚嗣同再說下去,即跳起來,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好呀!我愧不讓書,不知聖賢之道。得你這麼一說,我很悔不該拿著婦人之仁來愛你,幾乎被我誤了一個獨有千古的豪傑。」過不了幾日,譚嗣同被阿龍賨刀腰斬了。

  王五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不願意在北京聽一般人談論譚嗣同的事,獨自帶了盤川行李到天津,住在曲店街一家客棧裡。這時正是戊戌年十一月初間,一連下了幾天大雪,王五住在客棧裡,也沒出門。

  這日早起,天色晴朗了,王五正在簷下洗臉,只見街上的人,來來去去的,打客棧大門口經過,彷佛爭著瞧什麼熱鬧似的。王五匆忙洗了臉,也走到大門口,向兩邊望了一望,見左邊轉拐的地方,圍著一大堆的人,在那裡觀看什麼?王五橫豎是到天津閒逛的人,也就跟著行人,向那邊轉拐的地方走去。走到跟前一看,並沒有什麼新鮮東西;就只淮慶會館的大門前面,一顛一倒的,臥著兩個滾街的大石滾子,每個約莫有八九百斤輕重。許多看的人,都望著兩個石滾,搖頭吐舌。

  王五莫名其妙,望望石滾,又望望旁邊的人,實在看不出這兩個石滾,有什麼出色驚人的所在,能哄動這麼多人來看。且看了都不約而同的搖頭吐舌。再看淮慶會館的大門上,懸著一塊淮慶棧的牌子;會館大門裡面,一片很大的石坪,石坪裡也立著好幾個人。看那些人的神氣,也像是閑著無事,在那裡看熱鬧的。

  王五是個很精細的人,有些負氣不肯向人打聽;既見許多人都注意這兩個石滾,便在石滾的前後左右,仔細察看。這時街上的雪,雖已被來往的行人,蹂躪得和粥醬一般,然還彷佛看得出兩條痕跡來。什麼痕跡呢?就是這個石滾,在雪泥中滾壓的痕跡。看那痕跡的來路,是從淮慶會館的大門口滾來的,兩個都滾了一丈多遠。王五即走近大門,看門限底下,一邊壓了一個圓印,深有三四分,大小和石滾的相當,不差什麼。圓印靠外面的一方,比裡面的印深兩分;並一個壓了一條直坑,也有三四分深淺,像是石滾倒下來壓的。

  王五看了這些痕跡,心裡已明白是有大力量的人,顯本領將石滾踢開到這麼遠的。但是心裡也就納罕得很。暗想我踢動三百斤的砂袋,已是了不得的氣力了。然而砂袋是懸空的,是遊蕩的,踢動起來,比這著實的自然容易。若將三百斤砂袋,擱在地下,我也不見得踢動。這兩個石滾,有這麼粗壯,每個至少也有八百斤,一腳踢倒,也不容易,何況踢開到這麼遠呢!並且看這兩個石滾,一顛一倒;倒在地下的,本是一個圓東西,要他滾還不算出奇;就是這豎起來的,踢得他一路觔鬥,翻倒那麼遠,這一腳沒有千多斤實力,那能踢得如此爽利?王五想到這裡,忽然轉了個念頭,以為絕不是用腳踢的。

  不知王五何以想到不是用腳踢的,是何種理由?畢竟猜想的是否不錯,且俟第五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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