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向愷然 > 半夜飛頭記 | 上頁 下頁


  無懷道:「我何嘗不知道,不過我怎忍心將你做煙花女子看待,不是為你,我又怎肯到這地方來呢?不過我不知道是你的假父母,若是真的,總應該見見禮才對得住你。既是假的,也就罷了。但是你的真父母,現在哪裡,怎不迎來,作一塊兒住著,也好朝夕奉養。」

  珊珊見無懷這般說,不由得心裡感激。她本是個極聰明、有慧根的女子,天性最是篤厚,心裡一感激,便觸動了她身世之感。不知不覺地,那一雙瑩波秋水,閃了幾下,就紅了起來,滿含著兩泡淚珠,低頭咬著嘴唇不語。

  無懷慌了,連忙從珊珊衣襟上,取下一方白絲帕來,替她揩眼淚,一邊自怨自艾地說道:「我真是糊塗極了,信口亂道,第一遭見面,便害得你傷心,我也是你的惡魔了。」

  無懷正在溫存撫慰,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頭上邊綰著一個小髮髻,眉目如畫,衣服尤整潔異常。雙手捧著一個烏木嵌銀絲的小圓盤,盤中一把小古銅色的茶壺,兩個雞蛋大的粉彩茶杯,輕輕放在軟榻旁邊,一張小茶几上。珊珊接過無懷手中的絲帕,在眼上揩了一下笑道:「只怪我眼皮兒太淺,存不住眼淚。初次和你見面,就是這麼淚眼婆娑的,你不忌諱,不怪我吧?」

  無懷笑道:「你倒怕我怪,我自己正怪自己胡說亂道呢!」

  珊珊立起身,走到茶几跟前,先揭開茶壺蓋,看了一看,複嗅了一嗅,向那小丫頭問道:「你把水收起來了沒有?」

  小丫頭道:「早收起了。」

  珊珊提起壺,向茶杯裡,略斟了小半杯,端向窗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回身斟了大半杯,雙手遞給無懷道:「這茶葉不大好,水卻是好水。烹的火候,也還不錯,你嘗嘗看,若嫌濃了,還有一種淡的。」

  無懷也雙手接過來,即觸著一種清香,沁入心腑,卻辨不出是何香氣。也嗅了一嗅,笑道:「我愧陸羽,不辨茶香,只好學司馬相如的消渴罷了。」

  珊珊笑道:「你說我自己咒自己,你這不是自己咒自己嗎?你若得了司馬相如消渴疾,一燈秋雨,偃臥茂陵,那才真是苦哩!」

  無懷呷了點兒茶答道:「只要有你相依,便是真苦,也不覺著了。你這茶是好,真能使兩腋生風,是什麼茶,什麼水,怎生烹的?你如何會有這般清致?」

  珊珊笑道:「這茶是人人知道的雲霧茶,但還不是絕頂的;水卻是去年臘月,我親手從這院中幾株梅花的瓣兒上,剝下來的積雪,僅有半小瓷壇。用橄欖核做薪,煆至百沸以上,退火投入茶葉,約半炊時,再加橄欖核,煆至起沸,這茶便能喝了。至問我如何會有這般清致,這話今日可不對你說,自有對你說的時候。我已知道你家中,約束你很嚴,常到這地方來,必不容易,我心中總不願意,拿不快活的話向你說。」

  無懷道:「你怎麼知道我家中約束我很嚴?」

  珊珊道:「無錫城中誰不知道,何況我呢?」

  無懷與珊珊,直絮談到黃昏向後,就在珊珊家用了晚膳,無懷還捨不得走。反是珊珊催促他道:「你今夜若不回去,只怕以後更難到這裡來了。我是巴不得你常在這裡不走,只是不能只顧眼前歡樂。」

  無懷也實怕自己父親發覺,怏怏地與珊珊握手而別。

  歸到家中,知道他舅父梁錫誠來說媒。他父親見說是張鳳笙的小姐,卻很願意,當下將無懷的生庚八字寫好,由梁錫誠送往張家去了。無懷的一顆心,完全擱在珊珊身上,親事成否,倒毫不在意。他平日在家,除陪著他祖母余太君及他母親承歡色笑,總是坐在書房裡看書。這日從珊珊家回來,只在余太君房裡,略坐了一坐,他母親著了點涼,早安歇了。

  無懷天性本厚,若是平日,見他母親身體不適,必不住地在旁邊問長問短,尋些有趣味的故事,說給母親聽,逗著他母親開心。這日不知怎的,連他自己都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在他母親床跟前,坐了一會兒,勉強按捺住性子,問了幾句病情,便再也坐不住了。出來到書房,翻著書來看,看了兩頁,更看不入目。眼睛雖望在書上,腦筋裡來回晃動的,就只有陳珊珊的影子。丟了書,伏在桌上打盹兒,一合眼,就覺得握著珊珊的手,在那裡喁喁絮語。到夜深睡在床上,更是想念得很,糊裡糊塗過了一夜,何曾睡好片刻?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

  他書房裡使喚的小廝叫墨耕,比無懷小二歲。這墨耕年紀雖小,卻很是機靈,服侍無懷,最能精細,是王石田跟前一個老莊頭的兒子。無懷既一夜不曾睡好,一經睡著,便不容易醒來。墨耕喚他起來用早點,喚了幾聲不應,輕輕推了兩下。無懷驚醒轉來,舉眼四處望了一望,見墨耕立在床前,不覺生氣道:「我才睡著,正在舒服的時候,你這奴才,偏來擾我。一個好夢,不知被你驚到哪裡去了。」

  墨耕道:「老太太教小的來,請少爺去用早點,老太太等著呢。」

  無懷張著耳聽了一聽,問道:「外面什麼響?」

  墨耕道:「下了好一會兒雨了,滴得屋簷水響。」

  無懷蹙著眉頭道:「此刻還下著嗎?」

  墨耕點頭道:「下了一早晨,沒有住歇,大一陣小一陣的。老爺昨夜吩咐了轎夫,今早要出城拜客,因雨大了,也不能去。」

  無懷咬著牙齒,望著窗外長籲了一聲,折轉身朝裡面仍舊睡了。墨耕從來不曾見過無懷有這種樣子,也摸不著頭腦,又不敢再推再喚,只立在旁邊說道:「老太太等著呢,老太太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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