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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征明墓誌銘


  將仕郎翰林院待詔衡山文征仲先生墓誌銘〈黃佐 撰〉

  公初諱璧,字徴明,後以字行,更字徴仲。世為衡山人,故人稱之曰衡山先生。其先自蜀徙廬陵,宋衡州教授寶始家衡山,于文信公天祥為叔父,兵亂失其譜系。可知者,元鎮遠大將軍管軍都元帥俊卿,佩金虎符鎮武昌。長子定遠從高皇帝平偽漢,賜名天龍,終荊山左護衛千戶。次子定聰選充散騎舍人,從其妻父湖廣都指揮蔡本守蘇州,永樂中複從本徙浙。定聰次子惠贅于張氏,遂留居蘇州,實公曾祖也。吳有文氏自惠始。惠生洪,淶水縣學教諭,公之祖也,贈南京太僕寺丞,複以次子森貴,加贈南京太僕寺少卿。祖母陳氏贈安人,繼顧氏呂氏皆贈恭人。洪生林,公之父也,仕終溫州府知府,文章政事為世名臣,學者稱交木先生。母祁氏、繼吳氏,贈封俱安人。

  公生而少慧,貌古神完。八歲,語言猶不分明,他人或易視之,而其兄奎爽朗俊偉,交木獨器公,曰:此兒他日必有所成,非乃兄所及也。隨侍往滁讀書,務稽古人之德,能自得師。交木命往從莊定山昶遊,昶與語,奇之,贈行有「忘年得友」之句。既而見諸人浮談上達,互相標榜,其勢甚熾,遂口不談及。乃受業于吳文定公寬,被選為郡校弟子員。時作為詩文,漸臻精工。性簡靜,居常不喜受人之惠。有俞中丞諫者,知其貧,極力欲周旋之,因謁見間問曰:聞汝甚貧,何以為生?公對曰:生亦未甚貧。俞指其襴衫曰:何得破損至此?公複對曰:雨下惟衣舊衣耳。蓋不欲受其惠也。

  俞益敬服。嘗造其廬,見門前河道湮塞,謂曰:據堪輿家言,此河一通,汝必第矣。吾當為汝通之。公懇告曰:開河必壞民廬舍,孰若不開為愛。他日,俞悔曰:此河當通,向不與文生言,則功成久矣。家中穿井,有二缸相合,驩呼以為財。有欲啟之者,公亟止之曰:儻其中有異物,將何以處之耶?於是家人恐懼,不敢複視。其廉慎類此。弘治己未,聞交木有疾,挾醫而往,至則歿已三日矣。故事,卒於官者,郡邑鹹賻,官尊則益厚,時則賻幾千金。公盡卻之,為書以謝曰:吾父以廉吏稱,而吾忍汙其死耶?傳不雲乎:父死之謂何?又因以為利。溫人駭異曰:廉官則吾見之矣,未有為公子而廉者也。由是聲稱籍甚,溫人為立「卻金亭」以識之。公善書畫,初游郡校時,校官嚴厲,辨色而入,張燈而散,群居無所事事,諸生或飲噱嘯歌,或投壺博奕。公日惟臨寫千文,以十本為率,書遂大進。尤工八分,駸駸漢魏。西涯李文正公東陽以篆自負,及見公隸,曰:吾之篆,文生之隸,蔑以加矣。同郡有沈周先生者,博學多才而善於畫,公慕之,見其所作,往往仿佛得寫意,益以神采,遂出其上。

  嘉靖壬午冬,予初授官史館,得公藝文于王司業同祖,因雅知公。居無何,聞巡撫李梧山充嗣,以公及故元老劉文肅公忠同薦。公尋以歲貢至,會予寓舍,與之上下議論,古今經籍,無一不知者,且折衷具有卓識。予出白沙墨蹟,即歎訝久之,因曰:吾初入學,忽夢一老人告曰:他日出處與陳獻章同。已而命下,擢公翰林待詔。蓋白沙亦以薦為檢討,適相類也。時楊修撰慎、薛吏部蕙皆有文名,楊則自負博洽,菲薄宋賢;薛則專精內典,泡影經籍。聞予談公學行,皆未以為然。已而晤公,二人乃大詘服,遂為莫逆交。時大司寇見素林公俊愛公尤深,每晤餘,必速公共語,三日不相見,輒折簡邀之。一時諸名士覿德相先,戶外屨常滿。共奉二年,輒引疾求去。疏下吏部,寢不行,強起就列。

  又一年考滿,例磨勘,馬考功理勸詣部,當得恩澤,君不肯往。或勸暫且告病,笑而不答。複上疏乞休,至於再,至於三,語益懇切。吏部始以聞,於是詔從其請。時年才五十有七,非懸車之期也。鄭禦史洛上章請留,不報,士論莫不高之。會予省親南歸,丙戌孟冬,與公同辭朝,出潞渚阻凍,同寓灣中,旦夕過從,相與倡和,殊甚驩洽。比凍消,乃聯舟而下,將抵臨清,則有官吏率數人負䪍矢跪路左以迎。或誰何之,則曰:兵備道迎候文公。比至,則一豸服者詣舟稽首四拜,捧縑綳請染翰,公峻拒之。其人複詣予語及,複稽首四拜,托餘轉請,公乃諾焉。其為人所重類此。蓋公於書,書雖小事,未嘗苟且,或答人簡劄,少不當意,必再三易之不厭,故愈老而愈益精妙,有細入毫髮者。或勸其造次應酬,曰:吾以此自娛,非為人也。閑則為之,忙則己之,孰能強予耶?

  有商人以十金求作畫者,公面斥曰僕非畫工,汝勿以此汙我。其人大慚而去。凡富貴者來求,多靳不與貧交,往往持以獲厚利,片楮隻字爭得以為寶玩,至有待而舉火者。尤好賙人之急,或有所入,往往緣手散去,有感泣者。張少傅孚敬(始名璁),交木守溫州時所取士也。嘗薦諸吳文定公。歲壬午,張在留都部曹遇公,即以大禮為言,公唯唯而已。既而官京師,方柄用,公遂遠嫌不相往來。楊邃庵一清起用至京師,止都門外,傾朝往見,公獨不往,曰:尚未面君,吾何見焉。及會謂曰余汝父同年相好,何相見之晩也。公曰:生非敢後,自先君之沒,有一字見及者,未嘗不答。楊曰:此則餘之罪也。聞者為之縮舌。嘗訓諸子曰:道德性命,宋儒講之詳矣,而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則人之所當行者也。今人孰不知之?一關利害,便不能踐。汝等於日用彛倫,但不安於心者勿為之,是即孝弟忠信也。便宜於己者勿為之,是即禮義廉恥也。循是而行,雖不至於聖賢,亦可以寡過矣。

  寧藩宸濠嘗遣使召之,力辭而遁。使者求公弗得,案間書幣封識如故,乃持之而返,世皆稱公見幾。然各王府以幣納交者,公悉卻不受。如周府以古鼎古鏡露封其書,徽府以金寶瓶及銀約數百鎰,悉卻不受。使者謂:意本無求,惟少通微誠於賢者爾,盍啟封一觀乎?公謝曰:既見書,當有回啟,不若不見之為愈也。平生足跡未嘗一涉邪狹之館,嘗謂諸子曰:交結親王,狎妓飲酒,律有明條,安可犯哉?汝其識之。致仕後,監司以修理牌坊故,為多致厚饋,公並謝卻,曰:吾非欲自異也,但以利交私,心自不安耳。優遊林壑三十餘年,四方文儒道吳者莫不過從,亦有枉道至者。名士如彭年、陸師道、周天球,文行並有顯聞,皆出其門,藝文佈滿海內,家傳人誦。而公勞謙自牧,未嘗一置身於有過之地。壽屆九十。

  嘉靖己未二月二十日,與嚴侍禦傑書其母墓誌,執筆而逝,翛然若仙,人皆稱異。

  先是,予遣人持薄禮豫觴之,抵吳以戊午冬月。公複餘書,謂懸孤之辰,尚隔期月,不知能到此否?且錄前數載初度詩,意若有所跂者。至是仙逝,殆類前知雲。

  夫人昆山吳氏,河南參政愈之女。其母夏氏,出太常卿昶。昶受知成祖,文翰傳家。夫人素守家範,及歸,事公惟謹。家食時,凡朔望行香及居官早朝,必躬自薪爨,不委他人代公料理家事。婚嫁築室,公皆不與聞,而百務具舉。性雖慈,而教子亦甚嚴厲。手不廢絲枲,而經畫調度,井然有條。燈下必親書一日出入之事。至於沒齒,事或差謬,按籍稽閱,則日月並存。與公同生於成化庚寅十一月,夫人初一日,而公則初六也。卒於嘉靖壬寅八月二十一日,壽七十有三。

  生子男三人:長彭,嘉興府學訓導;次嘉,縣學生;次台,先卒。

  女二人:長適王曰都;次適劉鯤。

  孫男五人:元肇,國子生;元發,府學生;俱彭出。元輔、元弼,府學生,俱台出。元善,嘉出。女四人:長適袁夢麟,次適未循,次適顧咸寧,次適尹象賢。

  曾孫:男四人,應周、應孔、應珠、應辰。女四人。

  玄孫:男一人,禾孫。

  以庚申十月二十九日權厝於花涇橋之新阡彭。以予與公交厚最久,知公素詳,惟撰事略來速銘。銘曰

  奕奕衡山,傳秀吳中。展也徴仲,炳靈祝融。
  遷自廬陵,始揆文教。中奮武衛,複摛光耀。
  敦詩說禮,淶水承家。施於交木,邦傑國華。
  交木惟橋,衡山惟梓。節操文章,高朗南紀。
  其守堅白,其言明清。廓而閎之,苞湘帶荊。
  意象經營,神氣盈軸。瞻而仰之,朱陵青玉。
  衡山之陽,惟直是行。彼為眇論,尚口匪誠。
  衡山之門,惟寔是履。沖泊粹醇,誦義千里。
  中丞騰薦,元輔齊名。彈冠充賦,委佩揚廷。
  待詔金門,含毫玉署。疇不少需,鴻漸鳳翥。
  確乎懷卷,翩然不留。停雲構館,頫視虎邱。
  墨妙筆精,四方是寶。賙及困窮,且以娛老。
  期頤之壽,歸潔其身。志為帥氣,天不違人。
  至大而剛,不愧以怍。懿此碩儒,光于信國。

  (錄於《四庫全書·明文海》。獨孤氏標點、校對。2023-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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