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陽明 > 王陽明書信集 | 上頁 下頁
與黃勉之


  甲申

  屢承書惠,兼示述作,足知才識之邁,向道懇切之難得也。何幸何幸!然未由一面,鄙心之所欲效者,尚爾郁而未申,有負盛情多矣!

  君子學以為己。成己成物,雖本一事,而先後之序有不容紊。孟子雲:「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誦習經史,本亦學問之事,不可廢者。而忘本逐末,明道尚有「玩物喪志」之戒,若立言垂訓,尤非學者所宜汲汲矣。所示《格物說》、《修道注》,誠荷不鄙之盛,切深慚悚,然非淺劣之所敢望於足下者也。且其為說,亦於鄙見微有未盡。何時合併當悉其義,願且勿以示人。孔子雲:「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充足下之才志,當一日千里,何所不可到?而不勝駿逸之氣。急於馳驟奔放,抵突若此,將恐自蹶其足,非任重致遠之道也。古本之釋,不得已也。然不敢多為辭說,正恐葛藤纏繞,則枝幹反為蒙翳耳。短序亦嘗三易稿,石刻其最後者,今各往一本,亦足以知初年之見,未可據以為定也。

  二

  甲申

  勉之別去後,家人病益狼狽,賤軀亦咳逆泄瀉相仍,曾無間日,人事紛遝未論也。用是《大學》古本曾無下筆處,有辜勤勤之意。然此亦自可徐徐圖之,但古本白文之在吾心者,未能時時發明,卻有可憂耳。來問數條,實亦無暇作答,締觀末懇懇之誠,又自不容已於言也。

  來書雲:「以良知之教涵泳之,覺其徹動徹靜,徹晝徹夜,徹古徹今,徹生徹死,無非此物。不假纖毫思索,不得纖毫助長,亭亭當當,靈靈明明,觸而應,感而通,無所不照,無所不覺,無所不達,千聖同途,萬賢合轍。無他如神,此即為神;無他希天,此即為天;無他順帝,此即為帝。本無不中,本無不公。終日酬酢,不見其有動;終日閒居,不見其有靜。真乾坤之靈體,吾人之妙用也。竊又以為《中庸》誠者之明,即此良知為明;誠之者之戒慎恐懼,即此良知為戒慎恐懼。當與惻隱羞惡一般,俱是良知條件。知戒慎恐懼,知惻隱,知羞惡,通是良知,亦即是明」云云。

  此節論得已甚分曉。知此,則知致知之外無餘功矣。知此,則知所謂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非虛語矣。誠明戒懼,效驗功夫,本非兩義。即知徹動徹靜,徹死徹生,無非此物,則誠明戒懼與惻隱羞惡,又安得別有一物為之歟?

  來書雲:「陰陽之氣,訴合和暢而生萬物。物之有生,皆得此和暢之氣。故人之生理,本自和暢,本無不樂。觀之鳶飛魚躍,鳥鳴獸舞,草木欣欣向榮,皆同此樂。但為客氣物欲攪此和暢之氣,始有間斷不樂。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便立個無間斷功夫,悅則樂之萌矣。朋來則學成,而吾性本體之樂複矣。故曰『不亦樂乎』。在人雖不我知,吾無一毫慍怒以間斷吾性之樂,聖人恐學者樂之有息也,故又言此。所謂『不怨』『不尤』,與夫『樂在其中』,『不改其樂』,皆是樂無間斷否」云云。

  樂是心之本體。仁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欣合和暢,厚無間隔。來書謂「人之生理,本自和暢,本無不樂,但為客氣物欲攪此和暢之氣,始有間斷不樂」是也。時習者,求複此心之本體也。悅則本體漸複矣。朋來則本體之欣合和暢,充周無間。本體之欣合和暢,本來如是,初未嘗有所增也。就使無朋來而天下莫我知焉,亦未嘗有所減也。來書雲「無間斷」意思亦是。聖人亦只是至誠無息而已,其工夫只是時習。時習之要,只是謹獨。謹獨即是致良知。良知即是樂之本體。此節論得大意亦皆是,但不宜便有所執著。

  來書雲「韓昌黎『博愛之謂仁』一句,看來大段不錯,不知宋儒何故非之?以為愛自是情,仁自是性,豈可以愛為仁?愚意則曰:性即未發之情,情即已發之性,仁即未發愛,愛即已發之仁。如何喚愛作仁不得?言愛則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周子曰:『愛曰仁。』昌黎此言,與孟、周之旨無甚差別。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云云。

  博愛之說,本與周子之旨無大相遠。樊遲問仁,子曰:「愛人。」愛字何嘗不可謂之仁歟?昔儒看古人言語,亦多有因人重輕之病,正是此等處耳。然愛之本體固可謂之仁,但亦有愛得是與不是者,須愛得是方是愛之本體,方可謂之仁。若只知博愛而不論是與不是,亦便有差處。吾嘗謂博字不若公字為盡。大抵訓釋字義,亦只是得其大概,若其精微奧蘊,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語所能喻。後人多有泥文著相,專在字眼上穿求,卻是心從法華轉也。

  來書雲:「《大學》雲:『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所謂惡之雲者,凡見惡臭,無處不惡,固無妨礙。至於好色,無處不好,則將凡美色之經於目也,亦盡好之乎?《大學》之訓,當是借流俗好惡之常情,以喻聖賢好善惡惡之誠耳。抑將好色亦為聖賢之所同,好經於目,雖知其姣,而思則無邪,未嘗少累其心體否乎?《詩》雲。『有女如雲』,未嘗不知其姣也,其姣也,『匪我思存』,言匪我見存,則思無邪而不累其心體矣。如見軒冕金玉,亦知其為軒冕金玉也,但無歆羨希覬之心,則可矣。如此看,不知通否」云云。

  人於尋常好惡,或亦有不真切處,惟是好好色,惡惡臭,則皆是發於真心,自求快足,會無纖假者。《大學》是就人人好惡真切易見處,指示人以好善惡惡之誠當如是耳,亦只是形容一誠字。今若又於好色字上生如許意見,卻未免有執指為月之病。昔人多有為一字一句所牽蔽,遂致錯解聖經者,正是此症候耳,不可不察也。中間雲「無處不惡,固無妨礙」,亦便有受病處,更詳之。

  來書雲:「有人因薛文清『過思亦是暴氣』之說,乃欲截然不思者。竊以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亦將謂孔子過而暴其氣乎?以愚推之,惟思而外于良知,乃謂之過。若念念在良知上體認,即如孔子終日終夜以思,亦不為過。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慮,尚何過哉」云云。

  「過思亦是暴氣」,此語說得亦是。若遂欲截然不思,卻是因噎而廢食者也。來書謂「思而外于良知,乃謂之過,若念念在良知上體認,即終日終夜以思,亦不為過。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慮」,此語甚得鄙意。孔子所謂「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者,聖人未必然,乃是指出徒思而不學之病以誨人耳。若徒思而不學,安得不謂之過思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